7

年初八這一天,路上幾乎沒怎麽歇息的莫世召和莫世遺終於進入了柘北。十幾年沒有回來了,莫世遺冷漠的面具下是即将見到爹娘和親人的激動。他的親生父母沒有給過他一天的關愛,養父母卻是把他當成親生兒子來疼愛。他永遠都記得五歲那年他被下了蠱之後,全身劇痛難忍。娘一直抱著他,直到他不疼了為止。那幾天,娘哭腫了雙眼,甚至要求爹帶他逃走。他常想,如果沒有爹和娘,沒有莫世召和小妹,他一定會變成另外一個人,要麽絕望得早已自盡,要麽痛恨所有人變成無心的魔頭。

這也是為什麽他可以忍耐下去,忍耐王家的人對他的所作所為,忍耐終日困在那座囚牢裏。因為他有想要保護的人,他要保護他的爹娘,保護他的兄妹。莫世召也是十幾年沒有回來過了,但他的心情和莫世遺的截然不同。他能感受到莫世遺內心即将見到親人的喜悅。果然提議讓莫世遺跟他一起回來是正确的。

就要到家了,兩人更是加快馬鞭。這個時間正好該是吃午飯的時候,想到很快就可以吃到家裏熱騰騰的美味了,莫世召不由得咽了咽口水。莫世遺沒有莫世召這麽饞,但近鄉情怯,馬上就要見到親人了,莫世遺執馬鞭的手有些微的顫抖。

兩匹馬同時在雪谷莫家的大宅門前停下。不等罵停穩,兩人就從馬上跳了下來。竄到門前,莫世召舉手就拍門。

“砰砰砰!砰砰砰!”

但令莫世召不解的是原本應該馬上就打開的大門卻遲遲沒人來開門。難道爹娘不在家?莫世召扭頭看了眼莫世遺。不應該啊。就算爹娘不在家,府裏也不會沒人啊。

莫世遺內心的激動因為這不正常的情況急速冷卻。莫世召臉上的激動也變成了謹慎。他又用力拍了拍門,過了會兒,門內傳出一人小心翼翼地詢問:“是誰啊?”

絕對有問題!莫世召立刻高聲說:“是我,世召。”

“大少爺!”門內的人聲音立馬變了,帶著某種救世主終於回來的喜極而泣。

門很快打開了,可還不等莫世召詢問,開門的老者就眼淚汪汪地一把抓住莫世召的兩條手臂,眼含熱淚地說:“大少爺啊,你可是回來啦。”

“劉伯,怎麽了?”莫世召嗅到了異樣。

劉伯綱要回答,他看到了站在莫世召身側的人。他先是一驚,然後嘴角顫抖,高喊了起來:“二少爺!你們怎麽不早一天回來呀。”

“劉伯,家裏出什麽事了!”

莫世遺和莫世召的聲音充滿了冷凝,莫世召扶著劉伯就往裏走。劉伯扯開嗓門:“老爺!夫人!小姐!姑爺!大少爺和二少爺回來啦!老爺夫人!大少爺和二少爺回來啦!”

“大少爺和二少爺回來啦?”

“二少爺竟然回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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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寧靜的近乎清冷的院子一下子熱鬧了起來,很多人都從房裏跑了出來。有兩位老人家被人扶著神色激動而又焦急地從正堂出來。見此情景,莫世遺和莫世召可以肯定家裏出事了,因為家裏的男丁中有人身上帶著明顯的傷。

“大哥!二哥!”

一聲女人的尖叫,緊接著一位盤著頭的女人從人群中竄了出來,直接撲進了莫世召的懷裏。

“小妹。”

“大哥……你,你們怎麽才回來呀。”

女人的眼淚刷得就出來了。她放開莫世召,看了看莫世遺,然後又撲進了他的懷裏,抱緊:“二哥……二哥……你回來了,你回來了……”

“出什麽事了?”莫世遺的眼神冷得吓人。十幾年的分離在這種時候根本沒有絲毫的隔閡,只有家人對他們終於回來的期盼和濃濃的委屈。

“爹,娘,出什麽事了?”

“大哥,二哥。”

一位男子扶著雪谷谷主莫戰良,朝兩人恭敬地喊了聲。他是莫家的女婿,莫世遺和莫世召唯一的妹妹、也就是那位撲倒他們懷裏的女人莫昭燕的夫君湯左山。湯左山自幼父母雙亡,被莫戰良收為徒弟,和莫昭燕成親後兩人并沒有離開莫家。也正是因為有湯左山在,莫世召才可以放心離開家這麽多年。可是湯左山的臉頰上卻有一道明顯的傷痕,而且一看就是剛剛留下不久。

“左山,家裏到底怎麽了?”莫世召壓著怒火問,沒有人可以欺負到莫家的頭上!

莫戰良神色還算平靜地開口:“進屋說吧。”接著他看向多年未曾見過面的次子,滿是慈愛地又道:“世遺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別哭哭啼啼的,事情本來也沒那麽嚴重。進屋說。”

莫世遺放開妹妹,走上前恭恭敬敬地給爹娘跪下:“爹,娘。”

“世遺……”莫老夫人的眼淚當即就下來了。她急忙扶起這個兒子,手指顫抖地摸了摸他冰涼的面具,然後握住他的手:“進屋。”

莫世遺扶著母親,莫世召和妹夫扶著父親,一群人進了屋。屋內除了莫家的幾位資深的老人之外,大部分都是莫戰良的徒弟。莫戰良為人謙和,好多徒弟本來可以出師了但卻不願意離開莫家。就這樣,莫家的規模越來越大,徒弟們也越來越不願意離開莫家了。不過徒弟們并不是賴著不走,他們幫著師傅壯大莫家,掙來的錢也毫不心疼地孝順師傅和師娘。

坐下,莫世遺和莫世召又同時問:“爹娘,家裏出什麽事了?”莫昭燕的眼淚又出來了,莫老爺子則說:“不是什麽大事。只是家裏已經好久沒有過這種事了,他們有些受不了。”

莫昭燕直接說:“大哥,二哥,昨天晚上我們吃完飯正聊著,突然有人上門,說是要來比武。哪有大過年來上門踢館的?但人家都找上門來了,我們不能不戰。他讓爹挑十個人跟他比,輸一個,就得讓他在咱家的劍室裏挑一把劍,如果十個人都輸了,那他就挑十把。”

看一眼垂頭喪氣的師弟們,莫世召心裏有譜了,那肯定是都輸了。果然,莫昭燕吸吸鼻子:“那人的武功太厲害,師弟們都不是他的對手,他還傷了左山的臉。”

湯左山愧疚地開口:“那人也不是惡人,只是來比武而已。這傷是我自己武藝不精,沒有避開,他并無傷人之意。而且挑了劍之後他就離開了。”

“但我覺得他不單單是來比武的,反而是以此為藉口來讨劍的。”莫昭燕不滿地說:“他要劍可以直接跟爹提啊,爹又不是小氣的人。這大過年的上門踢館,還傷了人,這不是晦氣嘛。”

“那人可有留下姓名?”莫世遺問。莫家過年被人上門踢館,還輸了,這是對他莫世遺的挑釁。

莫昭燕立刻回道:“他一來就報上姓名了,說他叫月不由。”

“月不由?”莫世召看向莫世遺,他沒聽過此人。不過他離開中原已經十幾年了,難道是最近武林中的某個厲害人物?

莫世遺的眉心緊擰,他也沒有聽過此人。湯左山道:“此人我們之前都未曾聽過。不過奇怪的是此人的武功極強,從身形和聲音上看年齡應該也不大,好像是位少年。這就很奇怪,這樣的人江湖上不應該沒有半點風聲。”

“你們沒有看清他的長相?”莫世召聽出點意思。

哪知,臉上還挂著淚的莫昭燕卻噗哧一聲笑了,然後說:“他渾身髒兮兮的,臉上也黑乎乎的,都看不到他是何模樣,跟個叫花子似的。挑完了劍他還讨了頓飯吃。”

“他的輕功極好,本來我們還想跟著他看看他到底是何方神聖,哪知他吃完飯就一溜煙沒了人影,快得讓我們根本無從反應。”湯左山補充。

莫世召和莫世遺的眼神對在一起,他們之前還以為是什麽惡人上門了,可現在聽來卻極像是個性情怪癖之人。

莫戰良這時候開口:“來踢館、讨劍什麽的我都不在乎,身在江湖,這是無法避免的。只是此人來得莫名,又挑在過年的當口,所以難免會令人不安。世遺、世召,近幾年爹已經不大管江湖俗事了,我希望莫家能平平安安的,遠離那些是非。”

莫世遺和莫世召點點頭,如果只是單純的來比武,那沒什麽,就怕這其後有更深的意思。尤其是莫世遺,他不希望這件事和京城有關。莫戰良看著次子,起身走到次子的面前,一手按住他的肩膀,眼裏是見到兒子的喜悅:“你個子長高了不少,也比以前壯實了。”

莫世遺的下颚緊繃,他按住爹的手,僅能露出的雙眼是爹蒼老了許多的容顏。莫老夫人的眼淚又出來了,她急忙說:“老爺子,世遺好不容易回來一回,你可得讓他陪你好好喝上一杯。阿全啊,快讓他們去準備午飯。”

“是。”

管家擦擦眼角一路小跑出去了。

屋內的氣氛因為莫世遺的回來而生出了一些心酸與心疼,莫世召假裝不滿:“娘,我也是十幾年沒回來了,您怎麽就不讓我也陪爹喝上一杯呢?”

“你們兩兄弟都陪,都陪。”老太太終於露出了一抹真心的笑容。自從次子被那些人“接走”,長子離家之後,她就很少能真心笑出來了。

被人踢館的事暫時放到了一邊,莫家上上下下沉浸在了兩位少爺回來的喜慶中。對莫家人來說,年節才剛剛開始。莫世遺感受到了久違了太多年的親情,只是他不能以真面目面對親人,衆人或多或少都有些遺憾。尤其是莫老夫人,她的心裏只有莫世遺兒時的模樣,也許兒子摘下面具後,她都認不出這是她的兒子了。

莫昭燕是在莫世遺離開莫家後才成的親,生的子,所以莫昭燕的三個孩子都沒有見過這個二舅。這次見到了傳說中的雲海山莊的厲害二舅,三個男娃娃很想跟二舅切磋切磋。莫家的人從不避諱在孩子們的面前提莫世遺,俨然他就是莫家真正的二少爺。不過知道莫世遺真正身份的人并不多,小字輩的更無人知道了。十幾年來莫世遺都是孤單地度過每一個節日,這一下子身邊圍了這麽多親人,在這種熱鬧中他還是稍稍有些不習慣,但他的心裏是喜悅的。

莫家的心情好了許多,有一人的心情也是格外格外的好。在林子裏“上竄下跳”,月不由的臉上挂著大大的笑容。好,很好,雪谷莫家的劍果然好。一口氣把十把劍都試了試,月不由選了兩把最順手的,剩下的當然也要收好,以備不時之需。

劍在手,月不由沒有了後顧之憂,他可以順順當當地去銅川了。拍拍馬屁股,月不由對馬兒道:“兄弟,接下來我還要趕路,又要辛苦你一回了。不過我保證,等到了銅川,我一定讓你美美得吃上一頓。”

打了個響鼻,馬兒甩甩尾巴,似乎告訴月不由他絕對沒問題。月不由又摸了摸馬頭,翻身上馬。從口袋裏掏出一封破破爛爛的地圖,月不由研究了半天,然後夾緊馬腹。

“駕!”

馬兒發出一聲嘶鳴,極快地向南奔去。頂著凜冽的寒風,月不由的眼神炯炯,莫世遺,莫世遺,莫世遺……

躺在自己曾經睡過的床上,莫世遺失眠了。這一晚,他注定了要失眠。今天,娘親自下廚煮了他兒時喜歡吃的菜,仍是記憶中的味道。這一天,他陪爹喝了好幾杯的酒,他看到了爹眼裏的濕潤。這一天,小妹量了他的尺寸,要給他裁衣裳……莫世遺閉緊雙眸,這裏,才是他的家。

“叩叩叩”,輕輕的三聲敲門聲,莫世遺迅速起身。

打開門,看到門口的兩位老人,莫世遺的眼眶熱辣。他趕忙扶著兩位老人進屋,迅速關上門,隔絕屋外的寒冷。

兩位老人沒有說話,他們只是仰著頭一直看著莫世遺,心疼地看著他臉上的那個銀色的面具。

莫世遺的喉結浮動了幾下,他緩緩地在老人的面前跪下,擡手摘下了面具。

“世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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