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第二天天沒亮就有人來叫她們起床,粗使的宮女極少能見到主子,規矩上并不太講究,只着重叫她們如何做活,如何伏管。當日累了一天,不管有沒有心事,吹了燈全昏昏睡過去。宮女睡覺不許仰面和發出聲音,有幾個或是擺了大字,或是說夢話磨牙,統統夢還沒醒就讓嬷嬷打了起來。有兩個禁不住打哭起來,又被罰跪了一夜的牆角,第二日仍舊要上午學規矩下午洗衣服,漸漸即便挨打,誰也不敢哭了。愛出聲的幾個在嘴裏塞上手絹,有一個叫雀兒的入了宮每夜都要說夢話,一夜塞了口差一點悶死。

調教了十幾天,影青和春韭幾個分到浣衣局中的一處,這裏專管洗被褥罩蒙之類的東西。到的第一天一個二十歲上下的姑姑訓了幾句話,就由另一個女孩子領着到了住處。房前是一棵枝枝丫丫的老柿子樹,進了屋裏面還是兩鋪大炕,只一面鏡子,兩個洗臉架。青灰落茬的窗臺上放着幾只有點幹的蘋果,空氣裏一股酒味。放下行李那女孩子道:

“我叫絹兒,到了這裏只管踏踏實實做活,不要胡思亂想。有什麽事就對我說,千萬不要惹惱了姑姑。”說完拉着影青領着一行人去幹活。

洗衣服是在一個大敞院裏,和前面住人的小院子一道牆隔開,裏面兩口水井,一半地方洗衣服,一半曬東西。她們幾個一過去就是每人幾大盆的衣服。這裏的人都是後面紮一條鞭子,彎着腰頭也不擡的洗衣服。宮女穿衣服是春夏穿綠,秋冬穿黃。因為是做粗活,怕弄髒了衣服挨罵,上面給的舊衣服只挑墨綠,松綠,竹青,土黃,枯黃,橡黃這些顏色深的穿,十幾歲的女孩子穿的都同四五十歲老婦一般。

如今正是初春,樹上的新芽還沒發出來,院裏已經是綠樹成蔭濃綠一片,衣服上開着一朵一朵的牡丹花,但是也是沒有水分的幹牡丹。外面還只是剛如春,裏面早已經到了盛夏綠葉滿枝;初秋葉子還沒黃,裏面已經枯槁滿地的深秋了。這裏永遠比外面的時令快,而且少一個春天,時光流逝中只有年複一年的紅消綠減,任由錦繡流年不再。

春韭雖然是在家做慣了活的,但是猛然這樣重的活也承受不住,到了後來,搓幾下衣服喘幾口氣。影青從她盆裏把剩下的抓到自己盆裏。春韭忙要回拿,道:

“怎麽能叫姐姐替我洗,我自己也行的。”

“我洗的動,以後你再替我洗也一樣。”

到了吃晌午飯的時候,大家才可緩口氣。每人只是一碗白米飯,就着涼剩菜。可是累了一上午誰也不覺得,一個個餓狼一樣。

春韭吃了一口道:“這菜怎麽是馊的。”

一個一邊大嚼一邊道:“這就不錯了,上個月拿些臭肉來給我們吃,不吃下頓還上來,吃的我上吐下瀉的。”

午休的時間很短,但是這些人餓極了,沒多久也就風卷殘雲吃完了飯到炕上休息閑聊起來,因為怕睡午覺醒不過來。

一個叫作槐花的拉起影青一只手道:“你可真好看,竟然把她都比下去了,可是要做娘娘的命了。”

“做妃子有什麽好,她又是誰?”

槐花撇了撇嘴,影青看過去,見對面炕角坐着一個女孩子,低着頭擺弄自己的辮子梢,生的楚楚可憐,哀怨凄婉,倒有幾分纖憐的意思。

“她叫婇鹇,家裏還過得去,也讀過幾年書,就飄飄然起來,覺着自己是随龍伴駕當娘娘的命了。家裏花了錢不讓她進宮來,她要死要活非要的進來。到了這個鬼地方還忘不了娘娘夢,沒事就只一個人發愣,要麽就嘴裏亂七八糟不知道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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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将近一個月,一天早上絹兒叫了影青同她一起到宮裏送漿洗過的家具套子。路上絹兒道:

“我見妹妹倒不像是平常人家出來的,只可惜落在了咱們這裏。”

“姐姐過獎了,我如何敢當,這裏就很好,清清靜靜沒什麽煩擾。”

“我還是頭一遭聽有人說這裏好的。受苦受累又受氣,我還是命好的,有姑姑提攜,你們倒是苦了。”

“姐姐自然比我們都好的,要不然姑姑也不會提攜姐姐的。”

“這可就是過譽了。我今日帶你出來就是叫你見見宮裏頭是怎麽回事,要不然七八年只窩在小院子裏,白入宮了一遭了。其實看慣了都是那麽一回事。”

“這是姐姐心疼我了。”

說着已經到了永和宮門口,絹兒悄悄道:“這是德妃娘娘住的地方。”

影青心裏一驚,他會不會在裏面?

進了院子雙成正站在屋檐下看着小丫頭打掃院子。見她們來了迎出來道:

“這不是絹子嗎?”

“我來送新椅套子。德主子可好?”

“一向都好,早上去密嫔那裏說話去了。”

雙成見到影青,驚道:“這位妹妹可是沒見過的。”

影青施禮道:“我是上個月新來的。”

雙成拉住手道:“你們浣衣局還真的是藏龍卧虎的地方,裏面的人倒是比正經秀女還氣派,他日沒準還是個有造化的。”

絹兒道:“這位妹妹的志向倒不在這裏。有一個婇鹇就夠鬧得了,好在她老實本分。”

雙成道:“這就是福氣了,都說是娘娘風光,暗地裏的委屈又有誰知道。妹妹一大早起來,進屋喝杯茶吧。”

“不勞煩了,還要去別的主子那裏。”說着和影青出去,雙成送她們到了門口。

絹兒道:“她是德妃娘娘身邊的大丫頭,尤其受寵,只是寵的離不開了,反倒到了歲數不放出宮去,得不償失。”

影青笑道:“姐姐肯定想着他日出了宮謀劃個好去處。”

絹兒道:“剛說你老實,也說這種滑頭話。”

正說着,前面走來兩個人,絹兒連忙拉影青跪下,來人到了跟前道:“奴婢見過德主子。才去宮裏送東西說主子不在,沒想到這裏遇見了。”

影青一聽是她,偷偷擡眼看是什麽樣個人。只看見那人穿着香色氅衫,頭上帶着半銀钿子,很富貴雍容。旁邊是一個穿湖藍襖,梳八字頭的丫鬟。

德妃忙叫她們起來道:“我才去密嫔那裏說兩句話,手裏活不忙也到宮裏陪我說說話。”

“奴婢承蒙德主子垂愛。”

德妃走了後,絹兒悄悄道:“那就是德妃娘娘,年輕的時候皇上跟前受寵的很呢,阿哥格格生了好幾個。當初也只是個宮女罷了,沒幾年就升到了主位。”

“她怎麽就那麽得寵?”

“宮裏漂亮的主子多了,哪是都能的,還是會做人,從太後到大小嫔妃答應常在,沒有不同她好的,要麽怎麽叫德妃呢?當年第一個阿哥剛生下來就說要給皇後養,皇上皇後都誇她賢德。”

影青聽到這只覺得一股寒風朝後脖頸吹進來。

絹兒繼續道:“如今雖然上了歲數,皇上沒事倒也還記得她,還常誇她賢德平和。十四阿哥也尤其的皇上的寵。”

“父母總是寵小兒子多些的。”

“說也奇怪,就兩個兒子,小兒子寶貝眼珠似的,分府出去好幾年了,還總是不放心,問長問短的,幾天不來宮裏請安,就要差太監去問是不是有什麽事了。大的就不一樣了,可憐貓一樣沒人管,倒不像是親生的,來了話都說不上幾句。”

“為什麽呀?”

“誰知道,說不是跟前養大的,可是宮裏好多主子的孩子都是由別宮帶大的,也沒有這樣啊。這四王爺也古怪,聽說從小就孤,除了十三阿哥一個一處在德妃娘娘跟前養大的,兄弟間沒有極好的。也不願意和人打交道,平時不聲不響的,只是成日躲在家裏看書念經什麽的,倒是要做和尚一樣。不過不久前也惹出件大亂子。”

“什麽亂子?”

“皇上要兒子裏一個人出去讨賬,怕得罪人誰也不肯,只他讨了去,鬧得朝野上下亂了一團,聽說還把幾個大官和一個阿哥的家抄了,出了好大動靜。被皇上好一頓訓,還得罪了好多人。”

“讨賬也不是容易事,也沒有辦法。”

“說四王爺冷冷的,倒是有件趣事好多人都知道。”

“什麽趣事”

“說啊,有一回四王爺叫府裏的侍衛射箭,箭靶子離的老遠,王爺說‘中的者有賞,不中者受罰’。結果只有一個人中了,那人自以為能得賞,沒想到四王爺說,那就罰你請其他幾個喝杯酒。那人不明白了,問我射中了為什麽要受罰啊?王爺指着地說,我是要你們中地,別人都把箭射到地下了,只你射到靶子上,當然要罰你了。”

影青聽了笑起來,心裏道:“這人就是不正經。”

說話間又到了一處寝宮,絹兒道:“只是良妃娘娘住的地方。”

影青擡頭見匾額上寫着“鐘粹宮”幾個字,媺娖同他說過,她爺爺當年就是在鐘粹宮讀書的。影青立在門口看着匾額只顧發愣。

“快進來啊。”

影青答應了一聲趕忙跟進去。剛進去先一股香氣撲過來,見裏面白茫茫的一片,十幾株大梨樹都開滿了花。一個穿青藍氅衫的人正立在一棵梨樹底下剪花,旁邊立着一個拿白瓷花瓶穿蔥綠襖紮辮子的小丫鬟。

“良主子剪花呢?”

那人回過頭來,手裏拿着小銀剪子笑道:“是絹子來了。”

影青這才看清楚她的樣子,見她穿着青藍白梨花氅衫,梳着橫長髻,只簡單點着通草花和綠水玉流蘇,鬓邊簪一朵梨花。觀之安靜娴雅,和善可親。

“我來給娘娘送新做的椅套子。”

倩馨連忙叫柳絨接,柳絨向裏面喊道:“桃絨,我騰不開手,來接東西。”

一個穿草綠紮辮子的丫鬟出來接了到:“一早上不幹活,就知道指使人。”

柳絨道:“我這伺候娘娘摘花呢,走不開。”

桃絨道:“娘娘快看看她,越發的沒規矩。”

倩馨道:“你們啊,當着客也要拌嘴。快去看茶。”

絹兒道:“不敢煩擾娘娘,還要去其她宮裏。”

“那快去拿二兩銀子來請姑娘回去喝杯酒。”

“怎麽敢無端受娘娘的賞。”

“我知道你們苦,一點意思。”說完看到影青,拉起手道:

“這位姑娘可是真俊俏,新來的?”

“回娘娘話,今年新入宮的。”

“好個模樣,我還是頭一回見着了。”

絹兒笑道:“要說俊,誰不知道娘娘當年排第二,哪個敢排第一啊。”

倩馨笑道:“你這丫頭,拿我取笑起來。”

“我說的是實話,娘娘怎麽不好意思認起來。”

說話間桃絨取了銀子出來,兩人謝了賞出來。

影青又看了一眼鐘粹宮,裏面的人早變了,不知道宮殿還是不是當年的樣子。這裏曾經是她們的家,如今裏面住的是別人,自己也陌生的要別人指引才不會迷路。

出來影青道:“這位娘娘很和善啊。”

“她就是我們這出來的,算起來也是老姐妹了。”

“她在浣衣局洗過衣服?”

絹兒點點頭。

“要說人都是命,誰曾想能有這個造化,良妃娘娘是包衣出身。”

“那可不是一般的受寵了,既然封她做主位。”

絹兒搖搖頭道:“進主位也是前幾年的事,之前連個嫔都不算。人是個美人,皇上有後宮三千也早厭了,還不是看着八阿哥争氣。阿哥裏呀,屬八阿哥人緣最好,上上下下都說他是賢王。有這麽個兒子也是造化,雖得不着寵,将來也可出去同兒子一起住,享不盡的福。婇鹇總是忘不了娘娘夢,幾十年了,咱們那個鬼地方統共只出了一位娘娘,可是都有那麽多造化的。”

影青道:“也不一定是福氣,姑且守着深宮,倒不如出去許個平常人家,雖清苦些,也是一家子其樂融融一輩子。”

絹兒道:“到底是你明白,不像婇鹇。古往今來萬千寵愛掰着手指頭數有幾個,就是能在皇上面前得勢的也不多。別管是什麽位份的,還不是空守着的多,反倒不如普通人家熱熱乎乎的好。”

影青道:“凡事都是命,得寵也不見得長寵,長寵也不見得有子嗣,有子嗣也不見得能善終。就比如漢高祖劉邦的兩個妃子,戚夫人專寵一身,到頭來高祖一死母子兩個都慘死在呂後手裏。另一個薄姬,當年和另外兩個妃子要好,說好了不管哪一個得寵,一定要把另外兩個姐妹引薦給皇上,同享富貴,可是那兩個姐妹得寵後非但不在高祖面前替她說好話,還在背後取笑她,高祖聽了可憐她,招幸了她一次,就生了代王劉恒,以後也在沒有寵幸過她。高祖死後,所有的妃子都被呂後處死,唯有薄姬,呂後知道她不受寵,許她同兒子一起過。後來平了諸呂,劉恒做了皇帝,她做了太後,得以善終一生。”

“聽你這樣一說還真是,人這輩子誰知道誰怎樣呢?”

影青聽了也怔怔的,不知道自己這輩子又是個什麽結局。

向各宮送過東西,才一進院子,就見紅霞掄着一條濕床單追着一個小太監滿院子打。那太監只顧往外跑,不留神和絹兒撞了滿懷。

絹兒罵道:“死喜柱,又到我們這裏胡攪蠻纏來,看我不告訴你師傅去。”

“你們告去啊,我還要告你們胡亂打人吓人呢?”正說着紅霞已經打過來,喜柱連忙躲開跑出去。

紅霞喊道:“姓羅的臭太監,別叫我再見到你,要不然見一回打一回。沒事叫我們給你洗衣服,你是哪個大爺,你自己身上的尿騷味你自己都嫌熏的慌,叫我們洗。”說的滿院子人都笑了。

絹兒連忙喝道:“紅霞你越來越淘氣了,什麽都敢往外說,別看姑姑不在就能由着你鬧,還不快幹活去。”

影青回去照舊洗衣服,春韭笑道:“姐姐可見到皇上貴妃了?皇宮氣不氣派?”

影青笑道:“只見了幾個妃子,宮殿再奢華也就是那麽一回事。”

春韭沮喪道:“我想還沒機會呢。入宮一場,就困在這裏,正經宮裏頭什麽樣也不知道。”

“以後自有你見的機會。”

春韭向後看了一眼道:“姐姐你看,婇鹇一直看你呢。”

影青回過頭,果然婇鹇正看她,見她發現了,連忙低下頭洗衣服。

“看我做什麽呢?”

春韭笑道:“準是怕姐姐見着皇上,被皇上看中立了妃了。”

“又胡說,我才不要做什麽妃子。”

“要是皇上見了姐姐一定喜歡姐姐。”

“還敢胡說。”

春韭笑着低頭洗衣服。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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