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

胤祥從外面進來,見胤禛坐在炕沿擺弄一只白毛黑紋的小虎斑貓,聽他叫它雪莵,胤祥笑道:“別我将來死了,你也養一只黃的灰的,叫個什麽‘祥莵’,‘怡莵’的吧。”

胤禛道:“別胡說,我還指望你做我的托孤大臣呢。”

胤祥笑道:“四哥不能走在我前面。大清還要指望四哥。”

胤禛道:“我還要指望你。”

胤祥說一會話總要咳嗽一陣,胤禛拍着他的背道:“沒事就多歇着,朕還忙得過來。”

胤祥道:“歇着就成廢人了,臣弟知道皇上不忍心我去,只是臣弟總是覺着,可能真的要走到頭了。”

胤禛悵然道:“別胡說,老話說的好,搖搖晃晃八十歲。朕叫人給你算過,說你能長命百歲。”

胤祥笑道:“那些人都是往好聽裏說,自己是事自己最明白。我這輩子也沒什麽了,就是不放心四哥。如今胤禮也歷練成熟了,有他在,也是皇上一只臂膀了。”

胤禛道:“胤禮不能代替你。”

胤祥道:“四哥,別叫我到時候不放心。”

胤禛悵然道:“影青走的時候也是這句話,你們都安心了,扔下我一個,叫我怎麽安心呢?”

胤祥道:“老天爺最是公道的,有些地方多給了,就要從別的地方收回去,沒什麽好抱怨的。”

胤禛道:“你又有什麽地方是上天偏顧的呢?”

胤祥笑道:“骨肉手足知己,都全了,也沒什麽了。比起老八老九塗裏塗糊一輩子,好多了。”

胤禛道:“老天爺待你不公的。”

胤祥笑道:“我自己并不覺得。四哥也不要替我難受。”

胤禛笑道:“好好的說這些,哪跟哪啊。”

胤祥笑道:“是啊。明天帶孩子們秋狄。”

胤禛道:“別着急回來,多玩些日子。”

胤祥道:“最累的還是四哥,四哥也要保重身體,好些事才剛開頭。”

胤禛笑道:“知道的,我還能挺幾年,到時候也都差不多了。”

胤祥道:“四哥不可這樣說,要長命百歲才好。”

胤禛笑道:“你看我像嗎?該放手當放手,我鬥得過所有人,鬥不過天。有時候想想,去找她也好。”

胤祥道:“這麽多年了,也不知道愫茑怎麽樣?有下輩子或許我可以和她在一起,她說過,今生無緣,可以等來世。”

胤禛望着窗外,一切還是那樣的靜,周而複始的看不出改變,只是他們都老了。永遠贏不過的是時光。

四月間胤祥病重,胤禛隔一兩個時辰叫人報一次病況。

一日清晨,胤祥醒過來,漸漸看得清東西。叫點苔道:“是院子裏的花開了嗎?”

點苔道:“昨個晚上下了場雨,院子裏的菊花都開了,這是要給王爺添壽的好事。”

胤祥搖搖頭道:“不行了,給我摘一朵來。”

點苔出去摘了一支白菊花進來。胤祥摸着花瓣,望着窗外的清秋佳色,他就要到另一個地方去了,那裏會見到自己想見的人嗎?

胤祥心裏道:“這些年都是她陪着我過來的,你在哪呢?”

胤祥道:“我死後,把那幅放鶴圖給皇上,字是他題的,送畫的人他知道,叫他不要替我傷心,保重龍體要緊,見到畫就如同見到我一樣。下輩子再做兄弟吧。”

點苔哭道:“皇上今個正上朝,不如禀報過去,見一面吧。”

胤祥道:“不必了,一輩子,不在意最後見不見了。”

說着慢慢合上眼,手裏握着那枝小白菊花。漸漸他又看不見了,一切都是混沌初開的樣子。

胤祥含糊的道:“紅塵夢太短,天涯隔太長。”

點苔沒有聽清楚他的話,問道:“王爺說什麽?”

胤祥再也沒有聲音了。

胤祥死後,胤禛大病一場,但還是掙紮起來到胤祥府上親自理喪,點苔把畫呈到胤禛跟前,哭道:“王爺臨去留下話,說下輩子在同皇上再續手足之情。還吩咐奴才把這副畫交給皇上,說送畫的人皇上知道,字是皇上題的,皇上看到畫,就如同看見弟弟一樣。”

胤禛擡頭看看天,一群大雁飛了過去,只留下蒼茫青灰的天空。

胤禛道:“這輩子,只一個女人一個兄弟,為什麽一個也不叫我留下。”

胤禛把畫挂到書房,一只白鶴躍躍欲飛,可惜一輩子也沒有飛走。

胤禛望着道:“但願來生你可以做一只自由自在的閑雲野鶴。”

臨到發喪的前幾天,一個婦人找上怡親王府,胤禛也在,叫進來見三十幾歲的樣子,穿着孝服,眉眼都像胤祥。

胤禛問道:“你找怡親王?”

婦人點點頭。

點苔道:“這是皇上,怡親王不在了,有什麽話同皇上說也是一樣。”

念祥跪下道:“我娘上個月沒的,臨走叫我來找我父親,告訴他她去了。沒想到。”說着哭起來。

胤禛問道:“你母親是誰?”

念祥道:“我娘姓曹,曹愫茑。”

胤禛聽了,怔了許久,向胤祥的靈位哭道:“胤祥啊,你怎麽就不多等等啊。”

拉着她到靈前,道:“你阿瑪命苦,受了一輩子的苦,臨終還放不下你母親,說也不知道她如今在何處。胤祥,你看看吧,這是你的女兒。”

念祥跪下哭道:“父親啊,我娘臨走叫我來見你,為何卻差了一步。我娘叫我告訴你,這些年她從來沒有忘了你,有下輩子,怎麽樣都跟着你。”

胤禛叫人開棺,叫念祥看胤祥一眼。念祥見了,扒着棺材嗷嚎大哭起來,勸解了許久才止住哭。

胤禛叫到書房,問道:“你同你母親這些年在哪裏,過得可好啊?”

念祥道:“母親一直帶着我在老家,同外公一起過活。活了三十幾年,才知道父親是誰?可是卻差一步,偏偏見不着。”

胤禛道:“你父母一生不得遂願,如今兩個人一道走了,是老天爺可憐他們,也是好事。”

又問道:“你如今可有人家了。”

念祥道:“我嫁人許久了,頗過得去,伯父不必操心。”

胤禛道:“你父親不在了,我同他從不分彼此,你就同我的女兒一樣。心裏雖想着把你留在京城,只是是非之地,又不願意害了你。”

念祥道:“伯父好意永世不敢忘,只是我娘說過,平常人才最為快活。見過父親,心願已了,等到父親發喪過後,自回我該回的地方。”

胤禛想到了伯澈,也不知道她又在何處。

胤禛道:“也好,只是遇到事也要同家裏說。這是你父親的屋子,他生前文武雙全,才德兼備。但是總躲不開世俗侵擾,遂喜歡藏身到妙筆丹青裏。他總是說你母親菊如清秋之菊,養了好多的菊花。”

念祥道:“我娘也是一樣,家裏屋前屋後都是菊花,我聽我娘說過,父親最是這世上的完人,沒有一處不好。”

胤禛道:“你母親這些年過的可好?”

念祥道:“母親倒總是笑,不過有時候想起父親也悄悄的流眼淚,只是不願意叫我看見。臨終道,這輩子能遇見我父親,也不枉此生了。”

胤禛聽了點點頭,笑道:“這是你父親的書房,拿幾件東西,也是個念想。”

念祥哭着點點頭。發喪回來果然見不到念祥了,胤禛也并不叫人去找。

夜裏月亮很圓,胤禛知道胤祥一定已經見到愫茑了,他應該很高興。只是人間就只有他一個了。

胤禛叫左右退下去,獨自坐在矮杌上在庭院中間給胤祥燒紙。紙遇到火就化了灰,風一吹飄的無影無蹤了。

燒了好一會,多了只手往裏填紙,胤禛擡起頭,驚道:“你怎麽回來了。”但聲音裏一點聽不出情緒的波動。

伯澈穿着孝服嘆道:“到底沒趕回來送十三叔一程。”

伯澈跟着胤禛到了靈位前,磕過頭,哭道:“三年前我走,叔父送我,沒想到竟是天人永隔了。”

伯澈扶着胤禛回宮,也不進養心殿,映着月光在禦花園湖邊散着。夜深了,粼粼的湖面沒有一點聲音,樹林裏的布谷鳥和簪菊叫着。

胤禛道:“你十三叔和愫茑的女兒來了。愫茑帶着女兒過了一輩子,比你十三叔早走了幾天。你十三叔命苦,從小沒有了額娘,因為我帶累的困了十幾年,好不容易遇到個喜歡的人,又不得在一處,才四十四就去了。他最喜歡收藏字畫,本該做個文人墨客。你二伯臨走的時候對我說,下輩子他再也不來了,但願他們來生不要生在這紫禁城裏,只做一只閑雲野鶴。”

又向伯澈道:“你八叔前幾年也沒了。過去總是恨他,他真的沒了,反倒不覺得了,倒有些舍不得他。如今你十三叔一去,越來越覺得過去離自己越來越遠了。其實他也可憐,就是因為額娘身份太低,總要就太在意別人的眼色,非要出人頭地,只是不得法。你九叔最喜歡些西洋東西,兄弟中沒有比他更會擺弄新東西的,你十四叔去西北打仗他還琢磨出一種新戰車給他送去,我把他關在西寧,他還編了種新字偷偷同家裏傳遞消息,其實他不算是什麽壞人。你皇爺爺臨死前他說他只想叫我們把他當父親,可是他不知道,他不能只把我們當兒子,我們也不能只把他當父親。人一旦卷入權利中,就會忘了他是父親,是兒子,是哥哥,是弟弟。”

伯澈道:“都是命中注定的,有什麽辦法?只是老九的門人四處散播謠言。”

胤禛道:“流言止于智者,防不住人的嘴,就這樣吧。”

回到養心殿天已經快亮了,聽到伯澈的聲音,一個穿白緞子小襖的小丫頭抱着胤禛養的萬福,迷迷糊糊的跑到伯澈跟前,叫道:“娘,你到哪去了。”

胤禛見了,驚住了。

伯澈道:“我嫁人了。”

胤禛把小家夥抱起來,喜不自禁道:“什麽人啊?”

伯澈道:“那你不要管。”想了想又道:“也是走仕途的。”

胤禛笑道:“我不管,你自己喜歡就好。”

對小丫頭道:“你叫什麽啊?”

小丫頭看了看伯澈道:“小桦。”

胤禛又是親又是抱道:“叫姥爺抱抱,可惜你姥姥見不着了。”

說的伯澈眼圈也紅紅的。

胤禛把仲桦抱到畫前道:“閨女也當娘了。”

伯澈道:“表字起了叫仲桦,名字你給起吧。”

胤禛想了想道:“咱們家不是虎就是狼,這又是一只小狼崽。內懷虎狼之心,外飾溫恭之貌。就叫溫恭吧。”

伯澈笑道:“好啊,這樣一輩子也不怕人欺負了。”

聽得培盛幾個在一旁忍不住笑起來。

伯澈拉住仲桦的小手道:“謝謝姥爺。”

仲桦道:“謝謝姥爺。”

胤禛道:“好聽話呀,像你啊。”

伯澈道:“我小姨說,她和我小時候一模一樣。”

胤禛道:“那以後更要多抱抱她,你小時候我也不知道,一到跟前,都這麽大了,又一見,孩子都會說話了。心裏總是虧欠你。”

伯澈道:“我有什麽的。說這些。”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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