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下午的時候,安郁冬聞訊趕來了醫院,安洛因為身上的傷口感染,所在的重症監護室是完全隔離的無菌區,原本不允許家屬探視,好在周承平是安家的熟人,跟護士長交代過後,讓安郁冬套上一層無菌衣走進了病房。
安洛睜開眼睛,看着那個陌生的男人走到自己的床邊。
他看起來五十多歲的模樣,卻依然很有風度,五官端正,身材挺拔,年輕的時候也一定是個十分英俊的男人,只是此刻,他的臉上已經有了歲月留下的痕跡。
他的目光溫和而慈愛,微笑着看着安洛,看了良久後,才開口道:“聽承平說,你失去記憶,不記得以前的事了?”
其實嚴格算來,安洛覺得自己并不算失憶,關于前世的事他依舊記得很清楚,只是對于如今的這個安洛他的确一無所知,所以只能用“失憶”這個詞來解釋。
安洛低聲問道:“您是我爸爸嗎?”
因為病重的緣故,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沙啞。
安郁冬笑着說:“你猜的嗎?”
安洛點頭,“根據年齡推斷,您不會是我的爺爺,應該是爸爸吧。”
安郁冬愣了愣,無奈地說:“你就不能說幾句‘看起來很親切’之類的話來安慰一下你老爸?居然按年齡推斷,果然是一點都不記得了嗎?”
安洛說:“我的确不記得了。”
安郁冬輕嘆口氣,笑着說:“雖然失憶了,脾氣倒是跟以前一樣,像一塊硬石頭。”
安洛看了他一眼,沒有回答。
安郁冬沉默片刻,才說:“小洛,關于失憶的事……你也不要有太大的心理負擔,你能活着就好,以後……或許會慢慢想起來。”
“嗯。”安洛點點頭。
安郁冬笑了笑說:“你現在的身體狀況還不太穩定,骨折修複手術安排到了後天下午,別擔心,爸爸給你找來了最好的骨科醫生。”
“嗯。”
“你弟弟他們,暫時還回不來,等你好一些了他們會來看你。承平會在醫院好好照顧你,有什麽事直接找他就好。”
“嗯。”
“那我先回去了,家裏還有很多事要處理。”
“好。”
看着安郁冬轉身離開的背影,安洛的心情突然有些複雜。
這樣脾氣溫和的父親……是他曾經渴望而不可及的。
上一世的父親,身為黑道世家的家長,為人極其嚴厲冷酷。小時候被寄養在外婆家裏,對父親的印象非常模糊,被接回安家時他已經長大了,那個被稱為父親的男人對他來說很是陌生,在他的潛意識裏,似乎一直只把哥哥安揚當作是最親的親人。
沒想到重生之後,這個爸爸的脾氣這麽溫和親切,也算是滿足了他一個小小的心願。
想起年邁的父親看着自己的慈愛目光,安洛躺在床上怔忡良久。
以前的他一直生活在黑暗世界裏,這樣溫暖的目光,是多少年沒有見過的?
這個安洛,至少比死去的安洛幸福。
或許,抛開過去從頭來過,對自己而言也未嘗不是件好事。
***
安洛從重症監護室轉移到vip病房是在一周之後。這一周的時間裏,安郁冬來看過他三次,手術前,手術後,以及轉移病房的那一天,而其他的家人卻始終沒有出現過。
據周承平說,安老爺子在聽到他失憶的那一刻直接心髒病發倒下了,這幾天一直在醫院裏控制病情,而其他三個弟弟各有各的事在忙,安岩在巴黎參加時裝周,安陌在紐約籌備畫展,安澤在執行任務,三個人都沒法抽身回來探病。
安洛并不在意。
那幾位弟弟,對他來說完全是沒有見過面的陌生人,安岩安陌安澤,他甚至連他們的名字都分不清楚。他們幾個不來看他,他反倒樂得輕松自在,至少不用整天應付“真的不記得了嗎”“我是你弟弟”“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的”這種無聊又幼稚的問題。
這幾天,周承平已經用這種問題把他轟炸到頭痛了,他不想再被三個弟弟再輪番轟炸三遍。
然而,事與願違。
就在安洛以為自己可以多過幾天清閑日子的時候,這天下午,病房的門突然被人推開了——
走進病房的男人穿着一身剪裁合适的白色西裝,酒紅色的襯衫嚣張地解開了三顆扣子,露出胸前大片蜜色的皮膚。頭發染成了自然的栗色,看上去非常潇灑而時尚,脖子上的銀質項鏈閃閃發光,晃得人眼花缭亂。
一副墨鏡遮住了他的大半邊臉,高挺的鼻梁下,形狀美好的嘴唇正微微上彎,透着壞壞的笑容,張揚不羁。
這副打扮簡直像是天王巨星接受媒體采訪,甚至可以直接走上頒獎典禮的紅毯。來探病居然還戴墨鏡,真夠誇張。更誇張的是,他不但戴墨鏡,手裏還拿着一束白色的玫瑰。
安洛在心中暗自祈禱:希望是走錯房間的,千萬別是什麽奇怪的“弟弟”才好。
“哥哥。”對方發出的聲音,低柔中透着暖暖的笑意。
哥哥兩個字,徹底打破了安洛“他走錯房間”的期望。
安洛感覺自己的太陽穴開始突突直跳。
對方款步走到床邊,一捧玫瑰花也順勢遞到了安洛的面前。玫瑰花顯然是剛買的,花瓣上還流淌着晶瑩的水珠。男人輕輕揚起唇角,微笑着說:“聽說哥哥失憶了,不如來猜猜看我是哪一個弟弟?你覺得……我像二弟,三弟,還是四弟?”
“……”安洛皺眉。
“猜嘛,猜中了我還有禮物給你。”
“把花拿走。”安洛沉下臉。
“這是專門為你買的。白色的玫瑰看上去不會太刺眼,味道也很香,放在病房裏調節一下心情,有利于哥哥早日康複的。”
一束玫瑰簡直被他說成了神奇的治病良藥。
安洛看了眼懷裏的玫瑰,眉頭皺得更緊,低聲道:“拿走吧,我對花粉過敏。”
“我以前可沒聽說你對花粉過敏。”這位弟弟并沒有聽話地把花拿走,反而無視安洛的話,把花放在床頭櫃上,還擺出了一個好看的造型。
“……”安洛僵硬地扭過頭去。
弟弟又轉身坐回安洛的床邊,拿下遮住臉的墨鏡,湊過來認真地看着安洛的眼睛。對視片刻後,他才開口道:“真的失憶了嗎?”
一張臉就這樣在面前近距離放大,安洛這才發現這個弟弟長得很是美貌。他的眼睛顏色偏淡,清澈的瞳孔像是上好的水晶,臉上露出微笑的時候有種令人着迷的氣質。
這種又壞又帥的男人應該會很受歡迎,只不過安洛對這種嚣張的家夥只覺得頭疼,對他惡劣的笑容也早就有了免疫力,平靜地看了他一眼,說:“請問,你是我哪一個弟弟?叫什麽名字?今年多少歲了?”
“……”三個問題問完,弟弟的笑容慢慢凝固在唇邊。
安洛不悅地揚了揚眉,“把花拿走,我對花粉過敏。”頓了頓,“我不想說第三遍。”
弟弟愣了愣,然後露出一臉受傷的表情,聲音聽起來可憐巴巴的,還有點兒委屈:“哥哥,我是你二弟,安岩。”
安洛點頭:“嗯,知道了,下次見面我會認出你,安岩。”頓了頓,“是哪個yan字?”
“……”安岩被徹底打擊到了,沉默片刻後,才說:“山石岩。”
“哦。”
安岩頓了頓,又問:“對了,我聽承平說,你的腿……骨折了?”
安洛低頭看了眼自己裹着石膏的雙腿,說:“是骨折了,拆掉石膏才知道能不能走路。”
安岩一臉心疼地伸出手,想要摸摸安洛的腿以表安慰,被安洛冷冷的目光一掃,趕忙把手指挪了挪,轉移方向摸了摸堅硬的石膏。
“還疼嗎?”安岩輕聲問。
“沒有感覺比疼更可怕。”安洛說。
“……”
哥哥總是這樣冷淡又冷靜,從小到大每次想關心他的時候,都被他一句話給堵回來。安岩覺得有點兒委屈,垂着頭怔怔地看着他腿上的石膏。
也不知過了多久,安洛突然開口問:“你要在我的石膏上盯出一個洞來嗎?”
“……”安岩擡起頭來,一臉無辜地看着他,那表情簡直像是被人欺負的小動物。
安洛對上他裝可憐的眼睛,頭皮一陣發麻,趕忙移開視線,淡淡說道:“沒事的話先回去吧。”
安岩委屈地說:“我好不容易才抽出時間來看你的。”
安洛面無表情地看向天花板。
安岩不服氣,厚着臉皮說:“哥哥,好久不見了,再敘敘舊嘛……”
安洛幹脆閉上眼睛不去理他。
片刻後,安岩似乎覺得無趣,終于起身離開,順便帶走了床頭櫃上的那束玫瑰。
走到門口時,他突然低聲說:“抱歉,下次不會送玫瑰了,我不知道你對花粉過敏。”
他的聲音不再像剛才那樣嬉皮笑臉不正經,反而被奇怪地壓低了。低沉的聲音中似乎隐隐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像是透明的水珠在玻璃窗上輕輕滑過一樣,不留痕跡。
安洛疑惑地擡起頭,卻只看到了他離開時高大挺拔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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