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七夜篇萱草（6）

針尖對上了麥芒，自那以後，客房裏每天晚上都會上演大同小異的鬥争場面。結局多數是以撒萱兒傷痕累累、氣息奄奄收場，少數是以撒萱兒傷痕累累、氣息奄奄，易子胥挂個一星半點的彩收場。

忽忽進了冬月，洛邑飄起了雪花。

這天天不亮，易子胥就離開了。

待到天大亮後，撒萱兒才掙紮着從床上爬起。

左肩上的傷還沒好利落，她只能将重心放在右臂上。錦被滑落肩頭，她赤着上身撐坐在床上，頭發淩亂的像個女鬼。

蓄了點兒力氣，她費力起身着了被撕裂的不成樣的內衫，趿拉着鞋子走向了窗前。

有氣無力的擡手推開窗扇，外頭，小雪零落。

她似是不懼嚴寒，用手臂掩了沒了扣子的內裳，倚靠在窗框上怔怔出神兒。

她不喜歡冬天。

冬天的野雲山上，一片枯黃，了無生機。

她喜歡春天和夏天。

春天的野雲山上，一片新綠，欣欣向榮。

而夏天……

“小姐。”

照料她起居的孫媽是個手腳勤快、少言寡語的，她送了熱水進來，準備好藥膏、換洗衣物後，便安分的退出了房間，候在門外。

每天起床後先洗澡，已經成了慣例。

撒萱兒關了窗，走到浴桶前扯掉了身上那件破爛內裳，邁了進去。

舊傷、新傷，她都已經麻木無覺了。

她沒入蒸騰氤氲的熱氣中，疲倦的阖上了眼眸。

每天晚上對她而言，都是一場殊死搏鬥，直到虛脫才是結束。

身子一暖，困乏之意便湮沒了她，連根手指都不願再動……

易子胥還是第一次在白天踏足這間屋子。

他是來尋佩劍的，除了進宮上朝，十幾年裏，那劍從不離身。

許是昨夜折騰的太厲害了，今早在離開時，他竟将其忘了個一幹二淨，直到抵達宮門外，仆人像以往那般躬身朝他伸出雙手，他才察覺到腰間空了。

整個早朝，他都處于心不在焉的狀态。

他明知道那個女人不會輕生，可是……是心中恨怒未消的緣故，他想，一定是心中恨怒未消的緣故，才會有此擔憂。

推開房門，他不知道浴桶裏的女人是真睡着了，還是把他當成了孫媽。

水是熱的，可那張臉卻蒼白的厲害。

額頭、嘴角、脖子、鎖骨……上面布滿了紫的、紅的、青的傷痕。

好生觸目驚心。

腳下滞了滞，他沒有急着尋劍，也沒有找茬，而是在凳子上落了座。

這麽久了，他還是第一次細細端詳這個倔強、剛烈女人，确切的說，是第一次在白天細細端詳這個倔強、剛烈女人。

她生了張瓜子臉，皮膚很白，睫毛很長，鼻子很是精致，唇瓣粉粉的，此刻如嬰兒般蜷縮在浴桶中，腦袋向一側歪靠着，眉心緊蹙、嘴唇緊抿……好似有些痛苦。

……真的不像出身匪窩呢。

額頭上的那處傷還未結痂……大抵，是撞到床架或是牆壁上了。

易子胥有些記不清昨夜的打鬥過程了。

外面，雪越下越大，風一吹，打在窗子上簌簌作響。

不知是被這聲響吵到了，還是水涼了的緣故，撒萱兒睜動了惺忪睡眼。

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她是懵的。

那種視線呆滞的懵傻，極具十五歲少女該有的單純可愛，再配上亂糟糟的頭發和斑斑傷痕……

易子胥坐在那裏一動不動，清清楚楚捕捉到了她臉上的每一絲神态變化。

惺忪的睡眼在一點點的圓睜，緊抿的嘴巴微微張開，撒萱兒完全沒了夜裏的彪悍，突然如同一只受驚的兔子般抱胸縮身，将大半個下巴沒入了水中。

他怎麽會在這裏？他在這裏看多久了？

她的身體在水下抖瑟，羞恥屈辱。

易子胥看到她那張蒼白臉蛋上好不容易挂起的紅潤在一點點逝去，看到她眼睛裏湧蕩起的不安與驚恐在漸漸被冷靜代替。

他壓下了離開的念頭，穩坐着，沉默着，注視着。

撒萱兒緩緩擡起了頭，用飽含仇恨的目光與他對視。

屋內的空氣似是凝固了。

浴桶裏的熱氣已消散殆盡，粉色的唇瓣失去了顏色。

“出來。”易子胥聲音冷冷的打破了沉寂。

撒萱兒不動，眼中、臉上都寫滿了倔強與執拗。

每晚的占據，都是被迫的，她不會屈從，到死都不會屈從！

易子胥在盯視了她一會兒後，突然勾勾唇角笑了，“孫媽。”

“大人。”門外，孫媽應聲。

“泡壺熱茶來。”

“是。”

屋外，雪花飄飄，天寒地凍。

屋內，有人飲熱茶，有人泡冷水。

喝茶的悠然自得，溫暖舒适。

泡水的臉色青白，渾身顫栗。

一壺茶将要喝盡，斜睨一眼浴桶內的人，易子胥捏着茶碗的手指緊了緊，眸光漸次冰寒。

起身離去許是最好的法子，可是，他看不慣這份執拗，更不能認了輸。

撒萱兒的身體已經凍僵了，知道自己正在用手臂環抱着膝蓋與胸口，可是，卻無知無覺。

她想，她就要死了。

她想，那惡魔一定很開心，他要的不就是慢條斯理的折磨嗎？

報仇……

她心生疲倦了。

眼見着她的眼眸在阖落，眼見着她唇角浮起了笑，易子胥一驚，擲了手中茶碗騰然起身。

“大人，右相府來人了。”

腳步停在了浴桶前，他在看到那雙重新睜啓的眼眸後，心一松，大步離去。

他前腳離去，後腳孫媽就疾步走了進來。

她嘴上沒有話，眼裏卻暗含了微不可察的憐憫……

‥‥‥

不知發生了什麽，自打那一天後，易子胥就一連好多天沒來客房。

他似是很忙，不知在忙些什麽。

他不來，撒萱兒的骨傷、內傷、外傷都得到了将養，氣力得到了恢複。

客房外有守衛，不許她踏出房門半步，其實，她也沒打算出那房門半步。

她不願茍活于世，而如今茍活着的意義，就只剩下了複仇一項。

離了這長史府，哪裏還有機會接近仇人？她得留下來，哪怕是受再大的屈辱，都不會起那逃跑的念頭。

所以，一天到晚，她心裏都在盤算該如何出其不意的殺人……殺人……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