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新人
“郎教練,時間沒錯吧?人怎麽還沒到?”夏冰頂着三伏天的暴曬給教練發語音,在地鐵站門口等了一小時。
“沒錯,他肯定快到了。”郎健回答,身為速滑一隊的主教練,在他眼裏,運動員都是愛玩兒冰的孩子,“我給你發張他去年的參賽證件照,比賽素質過硬,只是跟隊時不服管教,問題比較多。還有點情感交流障礙,好像小時候輕度自閉。”
“這樣的人你也收?”夏冰懷疑上頭已經把自己劃入不能比賽的老弱病殘那類,否則,怎麽什麽人都招?
“他是速滑難得的好苗子,冰感非常好,這種人,我願意破格錄取。”郎健說。
行,教練最大,教練願意收,自己也願意帶,一隊能沖金牌的人是時候多幾個了。夏冰打開照片,第一印象是自己接的這個新人,可能和攝影師有仇。
比賽證件照,拍出了勞教所改造的氣勢。薄薄的嘴唇,濃黑的眼睛。
但是……怎麽還有點眼熟呢?以前賽場上見過?
照片很清晰,能看出年齡不大,是正在發育的臉,不知道是沒睡夠還是怎麽的,眼下一片烏青,眼白比較多,三白眼似的。配上平行大雙,倒是不難看。
這樣的,郎健也敢收?真不嫌速滑隊脾氣暴?運動員荷爾蒙濃度高,冰上打架的事年年有,就以自己手裏的一隊為反面教材,梁初去年剛吃了個處分。
因為別的隊過彎,把遲飛揚給推出去了,直接撞到冰場外圍的廣告板上。
短道速滑,交接過彎,沖出去危及生命。要不是自己離得太遠,那孫子就是夏冰動手捶的。
梁初離得近,他動手了。作為隊長,自己也吃了個口頭處分。
可現在這新人,看着比他們還狠。
自己真不該來接他。
三小時前。
冰場外還有不少粉絲,都是來看一隊明星言意鈞的。
夏冰收好自己的速滑冰刀,刀刃又該磨了,随後坐在休息室的大沙發裏迷瞪,長腿一翹,腦袋時不時歪一下、歪一下。
醒來時好像還沒睡夠,歪七拐八的夢還在繼續。剛進行完一組友誼賽,按理說下了賽場是最興奮的,隊友們勾肩搭背商量着去哪兒搓一頓,可夏冰還是困。
睡不夠似的。
和言意鈞分手半年了,昨晚又夢見了那個渣男。夢裏那個渣男還是那麽帥,但分手聲明和現實中一樣無情。
“我和你在一起純粹是好奇,是你追的我。現在我覺得,我們性別不是很合适。”
狗屁不合适,你就是好奇,想試試和男人談戀愛的滋味,然後臨門一腳慫了。夏冰15歲入隊,今年25歲,最了解言意鈞,兩個人可以說是一起長大、訓練,在冰面上摸爬滾打,一起在短道速滑裏當前後手,突圍奪冠。
從什麽時候開始,見到言意鈞就有小鹿亂撞的心情呢?大概是18歲。生日那天,隊友起哄,兩個人喝了個交杯酒。
“夏隊,你要是個女生我就娶你了。”15歲的言意鈞将可樂一飲而盡,笑容明媚。
夏冰被這種明晃晃的帥,震到了。一震就是好幾年,直到一年前大膽表白,半年後光榮被甩。
身為短道一隊的隊長,全冰場都知道自己被甩。其實被甩早有預兆,每次自己主動的牽手都會被輕輕甩開,每次自己主動的眼神注視都會被躲閃,言意鈞還說,咱們在隊裏別太親熱。
夏冰還以為是人家害羞。
其實人家只是拿自己當試紙,試試男生,再堅定不移地确定還是女生好。
兩個人唯一的一次親密接觸,還是自己惦着臉,主動親了言意鈞的臉一下。後來隊內戀愛這事被教練和上級知道,自己吃了一個處分,三個月沒上賽道。
“夏冰?夏冰!”郎健叫他,随手給保溫杯裏扔幾顆枸杞,“昨天幹嘛去了?困成這樣?這幾天你訓練不在狀态。”
夏冰的飄忽意識被拉回來。
不是他不想在狀态,年齡大了,運動員的花期快要過去。在冰面上奮鬥10年,金牌無數,落下一身傷病。“最近我累,歇歇。”
“歇?你這狀态還能歇?看看人家言意鈞,遲飛揚,王牌冰刀都不休息,你可是一隊隊長!”郎健又給保溫杯裏放胖大海,盯着這幫臭小子訓練,費嗓子,“別愣了,趕緊去領新家的鑰匙……不就是失個戀嘛,你緩半年了。”
“滾。”夏冰拖着長音說,平時在隊裏橫着走,唯我獨尊臭德行。
一本體育雜志直接飛過來,差點把他砸懵。
“罵誰呢?”郎健恨鐵不成鋼,夏冰從小就是種子選手,15歲就拍冰刀鞋廣告,場場第一,拉了不少贊助。結果自己最心愛的小将栽在言意鈞那小王八蛋手裏。好在分手了,自己養大的白菜可別被豬拱。
夏冰揉着腦袋站起來,1米84的身高,純白的隊服,褲子上有一道藍、一道黑,訓練背包上還頂着贊助商爸爸的牌子。真不是他不想練,而是昨晚一夜沒睡好。
冰刀鞋也需要磨,刀鞋是冰面運動員的腿。
他懶懶地說:“練,過兩天就練,我先去拿鑰匙。”
“快去,順便安排隊裏的兄弟去接新人,态度好點,別那麽高冷。”郎健拿起保溫杯灌一大口,夏冰退役是遲早的事,上頭已經看出這孩子的空間不大了,新人今天就到。
可這個新人,郎健真不覺得誰能壓得住。
去領鑰匙的路上,夏冰停下來活動腳踝,從小站冰刀,他穿帆布鞋的日子比穿冰刀鞋還少呢。就是憑借那股熱愛,讓他一次又一次帶傷上場,挑戰極限,沖破自己的舊記錄。
數萬次的摔倒、過彎,說話還不利落就學會了蹬冰,再過不久就要和冰場說再見。夏冰無奈一笑。
新人一來,自己就是舊人了。
算了,先去接新人吧。
“夏隊!”遲飛揚在後面喊他,“咱們一起吃飯啊?”
“你們吃去吧,我去接人。”夏冰朝他揮揮手,感覺是和自己的輝煌說再見。飛揚,才20歲,是個好苗子。
遲飛揚追上來,拽着夏冰的手往食堂拉。“別去了,那算什麽新人,要不是隊裏看上,郎健那個老古板能要他?”
夏冰揉了一把遲飛揚的頭毛。“怎麽了?每個人都對新人意見這麽大?”
“不是。”遲飛揚喜歡黏着夏冰,“聽說……他以前對自己老爸動過手,還掄冰刀了,又不是正經隊伍選上來的,直接入隊,還有……他好像有點精神障礙,以前輕微自閉症還是什麽的……再有成績也不能要他吧?”
“成績就是一切,等他來了再說吧。”夏冰拍拍他,“去,找梁子吃飯去,明晚我陪你吃。”
一隊這幾個兄弟,其實都是夏冰親手帶起來的,包括言意鈞。
正隊夏冰,副隊言意鈞,隊員遲飛揚、梁初,四個人幾乎成了一隊的鐵招牌,平均身高1米85,出去打比賽和打群架的陣仗差不多。
不知道新來的臭小子是什麽脾氣,怎麽還得過自閉症呢?
人還沒到,已經不招人待見了,除了自己,沒人願意接他。要擱平時,哪個隊來個新人,全隊眼巴巴那個勁兒,像迎新會上學長見了小學妹,看見好苗子都流口水。
現在,那個和自己老爸動手掄冰刀的小子,也不知道跑哪兒去了,死活不出地鐵口。夏冰站在地鐵站A出口,像個接機的小粉絲,眼神不錯地觀察每一個看上去有暴力嫌疑的男生。
結果,有一個和他對了幾眼,徑直朝他過來。
夏冰覺得這人和照片不像,但還是挺客氣。“我是夏隊,郎教練讓我來接你。”
“你不是……找那個的?”那男生疑惑地退了兩步,“我以為你要我手機號呢。聊聊嗎?”
夏冰撓了撓眉毛:“行,不過我是0.5。”
那男生瞥了一眼,嘀咕着什麽0.5就是0,走了。
于是,夏冰又開始繼續等了,汗流浃背。現在是三伏天,可往年的三伏天沒有這麽悶,讓人難受。
熱得像要悶死人了,是很怪異的濕度。正郁悶着,一個男生朝他走過來,穿着一身不知道什麽小地方滑冰隊的舊隊服,拖着一個巨大的行李箱。
箱子大到,夏冰懷疑裏面藏屍。
怪不得慢,就這個箱子的大小,能擠上地鐵都是奇跡。
他再往上看,對上一雙仿佛帶冰碴兒的眼睛。只不過郎健發來的照片是帶劉海的學生短發,現在剃了個寸頭。
夏冰和他對視了幾秒,很怕這小子突然掄自己。“我是夏隊,郎教練讓我來接你。”
男生把行李箱往前拽拽,單肩挎着一個破運動包,敞開的拉鎖裏是一雙冰刃帶套的速滑鞋。“陳重。”
“沉重?”夏冰把他的名字和行李箱對上號,确實夠沉重的。
“姓陳的陳。”陳重偏過身子,行李箱随手一拎就拎起來了,“沉重的重。”
行,挺帶勁兒,夏冰控制不住地想,速滑一隊的冰刀小弟來了。看着樣子,确實是有障礙。
但是總覺得在哪裏見過他。
從地鐵上去有一段沒有滾梯,夏冰跟在陳重後面,好像他才是那個新人。陳重應該年齡不大,可是比自己高,頭小肩寬,走路時大腿跨度非常優越。
蹬冰時,這雙腿有絕對力量。只是他這身破隊服,襯得一個外在條件優越的男生很破舊,像二手市場裏跑出來的。
“我幫你吧。”上樓梯時夏冰客氣一把,畢竟自己是隊長。
“不用。”陳重很靈活地往旁邊一挪,微皺着眉,手腕一轉,自己拎着大行李箱上臺階。可是他又回頭看夏冰,倔強得抿着嘴,然後再狠狠轉過去。
怎麽了?和自己賭什麽氣呢?夏冰原本還想說點什麽,比如歡迎入隊,可是看他這樣,沒法溝通。
但他的眼神,讓夏冰搞不清楚。好像想暴打自己一頓,但是又像想抱自己一把。
幾十節臺階上來,夏冰腳腕發酸,可冰刀小弟仿佛如履平地,唉,年輕就是好,這腿部力量真牛逼,不僅有持久力,還有爆發力,入隊之後一定是教練的手心寶。
夏冰是開車來的,這幾年省吃儉用,用攢下來的奪冠獎金買了一套郊區一居室,還有一輛30多萬的車。剩下的錢,全砸在訓練和裝備上。
“郎教練說,讓我直接帶你回住處。宿舍樓裝修,隊裏給租了公寓。”夏冰打開後備箱,“隊裏的人……他們都想來接你,還想給你辦個迎新飯局,讓教練給推了,說比賽在即要保持精力。”
陳重像是料到自己沒人迎接,不輕不重地瞄了一眼夏冰。他的瞟是深度瞟,像要好好看看這個人,看完後嘴角動了動,明顯是想說話。但是他又沒說,渾身帶刺兒,唯獨嘴角勾起一丢丢來。
“你想說什麽?”夏冰主動問,不懂他看自己什麽呢。而且他還發現陳重的眼神帶點飄忽不定,确實像輕微自閉又痊愈那感覺,盯人一會兒就撐不住了,直接閃開。
陳重把目光收回去了。“隊長是你?”
“嗯。”夏冰看着他耷拉的眼皮,随手整理後備箱,“怎麽,看着不像?”
“像,是你。”陳重等他整理完畢,拎起行李箱往裏面一甩,伸手把後備箱給蓋上了。
車震得直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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