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陳清

電話鈴聲響起的時候,陳清正在和面,手上沾滿了面粉。聽到鈴聲他愣了一下,用一旁的水盆把手洗幹淨。現在已經是深秋,天氣涼的特快,從自來水管流出來的水冰的刺手。

“喂?”

“小陳啊,怎麽這麽久才接電話啊?”話筒裏傳來章翔的大嗓門。章翔是小陳的高中同學,兩人同在一個城市工作。不過陳清是自己開了家小面館,章翔在一家通信公司上班。雖然月收入相差不大,說是工作無貴賤。但在崔市人眼裏,坐辦公室的那就是有出息的,說出來也比賣飯的好聽。所以,崔市人都以能坐辦公室為榮,哪怕坐的是幾十人一大間,僅用玻璃板隔開成小格子的辦公室。

章翔也是這樣想的。他和高中畢業就辍學的陳清不一樣,是上了大學的。雖然在這時代,大學生遍地是,一樣很難找到工作。但他找到了啊!所以他認為自己是比每天貪早摸黑,辛勤苦幹才掙得和自己差不多的陳清混的好。每次單位裏發一箱蘋果橙子什麽的,不說分給陳清一半,也會給他兠來一些。

陳清和自己一樣沒有女朋友,這是章翔把他和自己歸為一班的重要原因之一。章翔一直很郁悶的事就是他快而立了,還沒交過女朋友。是,他沒車沒房沒存款。但走在大路上的,有一半和自己情況差不多吧?不說和自己一樣的,就連身邊很多沒有他條件好的人,也都有了女友的,甚至還要結婚了!陳清?陳清是有過女朋友。可不是分了嗎?所以章翔面對陳清是有些既欣慰又同病相憐的。

“在和面。”陳清性格木讷,一般都要人問一句,才會答一句。以前上高中的時候,他就這樣,跟截木頭樁子似的杵在那。正在運動地連每一根寒毛都冒熱氣的人瞟他一眼,就能感到一股死氣沉沉的涼氣兒。身上的汗一下子涼了大半,比吃冰棍兒都管用。所以,陳清一直是沒有什麽朋友的。或者準确來說,除了主動湊上來的章翔,他是沒朋友的。

至于章翔為什麽湊上來……那時候正是高二,班幹部換屆。章翔是從小就擔任班幹部的,從幼兒園的隊長到小學的課代表,到初中的學習委員,到……他高一沒能當上班長。做班長的是一個笑起來只見白牙的高大男生,具體名字已經不可考。章翔那個遺憾啊……他可是準備在大學進軍學生會的。怎麽能斷在這裏?

于是,在換屆前,他開始拉票了。那時候的人也單純,好收買。章翔搞定了班裏幾乎所有人,正心下得意,就看到了坐在臺階上,沐浴在教學樓陰影中的陳清。他就安安靜靜坐在那裏,看別人打球,不發出一點聲音。十六七歲的少年,身材瘦削,皮膚微黑,坐在那裏不仔細看都發現不了人!存在感太弱了吧!

立刻地,章翔感到了自己的使命——幫助陳清融入集體。當然,前提是他能當選班長。那時的班長也是個愛打籃球的,他樂得章翔做班長,自己有更多的時間打球。于是章翔就這麽上任了。他雖然有些虛榮和不知哪裏來的優越感,看人都有種悲天憫人的感覺,但也真是一位負責的班長。

一上任,他就積極投身班級的建設中去——而且沒忘了孤立于集體之外的陳清。陳清不說話?沒事,他和他說。陳清沒朋友?沒事,他就是他第一個朋友。新任班長舍己為人,抽出自己大半時間陪着陳清同進同出——他是絕對不會承認那是“纏着”的。正好兩人回家的方向順路,于是之後兩年。崔市一中的人都能看到陳清和章翔焦不離孟孟不離焦,上下學在一起,中午到食堂吃飯在一起,就連座位,都在章翔申請之後換到了陳清旁邊。

陳清的脾氣像他去世的父親,說好聽點是老實有毅力能吃苦,說難聽點就是死眼皮子一根筋,大腦不會轉圈,脾氣倔起來跟驢似的。因為他一直記着父親的教導:“少說。多做。”陳清升高中那年,他父親去世了。他父親愛喝酒,也抽煙,四十出頭就有了腦血栓的症狀,但一直不在意。于是在某天下午,陳清以為父親像往常一樣下地勞作的時候,父親一去再沒回來。遺體直接擡去了醫院。腦溢血,發現的又晚,救不回來的。

陳清一直是有些怨父親的,因為母親去世沒多久,他就梅開二度,給他找了個後媽。後媽人也沒像故事書上說的那麽壞,勤勞能幹,對陳清比較客氣,天冷了也會提醒他加衣服。但到底是沒有血緣做紐帶的陌生人,陳清冷着一張臉,連聲“媽”都不叫,後媽也不會腆着熱臉上去貼他的冷屁股。

而且後媽嫁過來沒三年,就生了一個大胖兒子,取名叫陳曉宇。對陳父而言,大兒子小兒子都是他的兒子,一樣疼。但對後媽來說,不管怎樣,自己的骨肉都是要排在別人前面的。陳父不懂也不注意這些彎彎繞繞,于是陳清在這個家裏就更沉默了,存在感也愈加薄弱。陳父的突然去世,遺産第一繼承人自然是還在世的合法妻子。

陳家家底一般,在這個縣級的省城裏,算是中等偏下。所以其實并沒剩多少東西:除了一畝半的地,就是一間一百多平的瓦房。陳家的房子蓋的早,在街上還都是一層樓的時候,陳清的爺爺就蓋了兩層的瓦房,當時引來豔羨的目光不知道有多少。這房子傳到陳父手裏,陳清小學的時候,房子看起來就很破舊了。有些地方陰天下雨還會漏水——當然,後來有找人修的。但再修,老房子也整饬不出新房子的亮堂喜氣。

時代在發展,陳父一家的生活慢慢變好,街坊鄰居的生活更是迅速提升,相繼蓋起了兩層小樓。如今,伫立在樓房中的陳家小樓依然顯眼,卻不是因為它的高大亮堂,而是因為它的破舊。所以,這房子其實是值不了多少錢的。

後媽的名字叫盧秀雲,在嫁給陳父之前,她也是嫁過一次人的。要是黃花大閨女,也看不上帶着拖油瓶的陳父。陳父死的幹脆突然,留下他們——不說陳清吧,也是孤兒寡母了。自己的孩子怎麽也舍不得丢,而且,自己也不年輕了。所以盧秀雲倒是沒有找一個人再過的心思,而是繼續留在陳家照顧兩個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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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誇盧秀雲賢惠,丈夫走了,還能一如既往地照顧丈夫和前妻的兒子。有人說盧秀雲倒黴,嫁兩次都沒能過上幾年好日子。還有人說盧秀雲傻,不卷了遺産走人還要辛苦拉扯一個大拖油瓶……後來這話被反駁了,有人諷刺說:盧秀雲才不傻呢!她要改嫁,就不再是陳家的人。不是陳家的人,陳父的地和房子,還有剩下的錢,都沒她的分。她兒子?她兒子是有,但陳清也是陳父的兒子,還是大兒子,這家産可是至少也要分走一半的!

這些風言風語連陳清都聽到,盧秀雲自然也聽到了。但她還是如往常一樣照顧陳清,臉色也和以前一樣,不冷不熱。盧秀雲做的,陳清都看在眼裏。所以高中畢業的時候,盧秀雲提出讓陳清放棄讀大學,去讀中專或者技校,早點找個工作的時候,陳清沒有多想,就答應了。

他腦子不靈光,雖然努力不比別人少,成績也只是維持在一個中等偏下的水準。這種成績,上大學也只能上最差的那種。燒錢不說,也學不到多少東西。一紙三流大學的畢業證書,對找工作也未必能管多少用。最最重要的是,陳清十八歲的時候,他同父異母的弟弟已經8歲了。8歲了,可以上小學了。養孩子最是費錢,小學學費是免了,但書本吃穿那養不要花錢?看着後媽三年下來明顯增多的皺紋,暗黃憔悴的臉,陳清決定不再上學了。

陳清沒去上中專或技校,一是因為家裏的确經濟困難,二是因為——陳清找到了一個不用花錢反而賺錢,還能學到本事的辦法:那就是去飯館裏給廚師當學徒。

陳清的長相随他去世的母親,有着江南水鄉的柔美——雖然他脾氣完全不是那回事兒。正在發育中的少年,因為營養不良而皮膚有些蒼白暗淡,尖下巴,骨架也細,但一米七的身條也能和拂動水面的楊柳條兒相媲美了。而且陳清的一雙眼睛雖是單眼皮,卻很大,黑的部分多,有種水墨畫的感覺——當然,飯館的大廚不會這麽詩情畫意地形容,只是被這樣一雙眼睛認真盯着,就能感受到有種執拗勁兒在裏面。很真誠。拒絕的話就說不出口了。

雖說教會徒弟餓死師傅,但但凡有點可做家傳手藝的人,都是想把這門手藝傳下去的。而且自己年高位重,對方不過是個毛頭小子,就是學會了,也待幾年才能混到自己的位置。那時候,自己老早退休享清福了。所以陳清就跟着大廚開始學。

學廚藝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別人也不會那麽好心免費教你本事。陳清是先在飯館又端盤子又洗碗又切菜,勤勤懇懇幹了三年。掌勺的大廚覺得他品行也沒問題了,才開始教他廚藝。陳清終于摸到了鍋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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