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一回到房間,我整個人陷進吊床裏慵懶地向着窗外發呆

“姐姐,你快下來和我們一起玩煙花!”窗邊傳來少年的快活聲音。

聞聲回神,發散的視線聚攏,循聲望去,是我那越來越英氣的弟弟。他臉上帶着興奮的大笑容,一手抓着枝幹,一手揮着手中那一大把剛買來的煙花。

我發呆得太出神,連他爬到與我窗戶齊高的那棵桃花樹上都沒有發覺。

“還有誰?”

“老爸、三叔、小叔、大堂哥、旺二堂哥和葉揚。姐,你快下來。不然這把煙花就要被葉揚那臭小子搶走燒了。”

“那就讓他燒吧。”我大堂哥、二堂哥早早就不讀書了,出去混得圓滑世故,吃喝玩樂賭樣樣在行,還吹得一口好牛皮,他們不喜歡孤僻寡言的我。每一次回家,他們兩個會給錢其他人花,給零食他們吃,從來不會給我。我同樣也不喜歡他們,我有自己的驕傲,也不會往他們面前湊。不是住在同一個屋檐下,我一回家就不出門,和他們基本不見面。和叔叔們也沒有深感情。我不想去湊那熱鬧。

“葉揚,你再敢搖,等一下我下去看我怎麽收拾你!”我弟在搖搖晃晃的樹上警告搞破壞的小子。

“來呀來呀!你來呀,看誰收拾誰。”桃花樹被搖得更起勁,不見臉,只傳來十分欠揍的聲音。

“等下我下去你別像個縮頭烏龜一個求饒。”我弟霸王般威脅。

“誰求饒還不一定。我搖啊搖啊,搖啊搖。”葉揚那臭小子也是個小霸王,才不怕我弟,還嘴不算,還唱起了歌。

我心疼我的桃花樹要被那個得寸進尺的壞小子搖壞,直接跳下吊床趴到窗戶邊,板着臉警告:“葉揚,你再敢搖,我打到你哭!”

“啊!蓁姐,你終于舍得露臉啦!”葉揚站在一個大樹杈中間,聞言擡起頭沖我揚起他那張青春無極限的大笑臉,點頭哈腰,拱手道:“蓁姐,恭喜發財啊。”

“恭喜發財。但你現在還不從我的樹下去,等一下我就恭喜你開花了。”

“哇!蓁妹你好兇啊!”我堂弟葉揚最愛沒大沒小叫我小名,咧着嘴誇張亂叫,好像我已經下了狠手揍他一樣。

“姐,你快出來,我替你把葉揚揍得哇哇大叫,你在旁邊鼓掌就行。”我弟揚了揚手中的煙花,眼中閃着希冀的光亮。

一直是我弟弟在主動努力改善我們姐弟之間的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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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來沒有玩過煙花,面對我弟弟一次次的殷切期盼,我的玩心也被勾起了,笑着回我弟弟:“那等我一下,我穿好鞋子衣服就出去。”

“蓁姐,記得我的紅包!”葉揚谄媚道。他知道,在過年的時候,只要他向我開口,我就會像個長輩一樣給他紅包。

“我都沒有,你想得倒美!”我聽到我弟那吃味的聲音。

我穿戴好,出門就看到兩個年輕的男孩子在玩鬧,其他人不在旁邊,也好,我不用擠着笑臉打招呼。葉揚想搶我弟弟手中的煙花,但身手沒有我弟靈活,始終眼看要搶到了又沒有搶到,氣得他亂跳腳。

“蓁姐,蓁姐姐,新年快樂,恭喜發財,紅包拿來。”葉揚一見到我就飛快跑到我面前,笑嘻嘻把捧着的雙手放到我面前,嘴巴比吃了糖還甜。

“給。”我笑着從口袋裏拿出一個剛包好的紅包給葉揚,然後算起前賬:“有沒有把我的樹搖壞?”

“沒有,絕對沒有!”葉揚趕緊把紅包揣進口袋,逃得比兔子還快。典型的做得心虛。

“姐姐,新年快樂,學業進步。”我弟弟也跑到了眼前,不過小霸王有一點小拘謹了。

“謝謝。新年快樂,學業進步。”我同樣給我弟準備了一個紅包,比葉揚的大很多。

“讓我看看蓁妹有沒有偏心。”葉揚又一陣風回來,拿了紅包姐姐都不叫了,想搶過我弟的紅包對比。

我弟反應極快,把紅包放進口袋,得意洋洋地笑着對葉揚說:“我姐姐偏心我也是人之常情,有給你都不錯了。”

“姐,給。”我弟拿出打火機點燃了一支煙花給我。

“我也要!我也要!”葉揚追着我弟要煙花。

我弟故意逗葉揚讓我開心,偏不給葉揚,兩人追逐打鬧起來。

玩煙花玩到22點半左右,我媽媽從嬸嬸家的牌桌回來,一個勁催我回家上床睡一小會覺,然後等到淩晨家裏放煙花的時候再起來看煙花。

我媽媽很迷信,每一年的年夜都是這樣,不管我玩得多麽開心,她都要破壞我的美好心情,不停嘴地逼我回去睡一下覺,說什麽只要眯起眼睛睡個覺再起來看一下天,新的一年就會無病無災,一切都好了了。也不知道她是從哪裏聽來的,我有記憶以來她就十年如一日地執行着,也逼迫我執行着,逮着我弟也同樣逼迫我弟執行。

這一次我好不容易玩得開心,我不肯,當做沒聽到她的話,看着手上的煙花絢爛地燃燒,燒完一支又點起一支。

她看我無動于衷,生氣了:“我說你怎麽那麽倔強,大人講的話你就是不愛聽。快點回去睡覺,睡一覺起來再玩不行啊?”

我也生氣,回嘴頂:“要睡你自己去睡。我不睡。每年都要來逼我睡覺!我玩累了再睡不行啊!”

“葉揚,葉林快回去睡覺,不要跟你姐姐玩了,她也要回去睡覺。”我媽媽呵斥那兩個小鬼。

那兩個小鬼正是愛玩年紀,才不會那麽聽話,沒義氣地看了我一眼,一溜煙跑到人生鼎沸處去了。只剩下我和我媽媽對峙。

她看着倔強的我來氣,我看到迷信破壞人心情的她也來氣。

她那張嘴開始不饒人起來,噼裏啪啦地,剛開始是說,說,說,見我不為所動,從說變成罵,罵,罵,罵,每一年的大年夜都不讓人玩到盡興痛快。

遠處鄰居家的歡聲笑語不斷,別人家從來沒有那麽多講究,就她那麽多講究,我痛恨我媽這一點。我被她又說又罵得無比火大,一把扔掉手中剩下的煙花,沖她大吼:“不要再說了,我回去睡覺!你心滿意足了吧!”吼完,頭也不回氣呼呼地跑回家關上門撲上床蓋緊被子哭泣。

到淩晨整點,放煙花時分,我媽又沒事人一樣來敲我門讓我起床看一下天看煙花,我心裏堵着一口氣,都當做沒有聽到,整個人捂在厚被子裏面,聽着外面“砰砰”炸響的煙花,一動不動。

我始終不應。她始終不放棄,又嘴碎起來,念經的功力比唐僧還厲害,不達目的絕不停嘴,讓人頭疼又生氣又無法堵上她的嘴。

我也氣恨我媽一點,就是我們之間吵架吵得再兇,下一秒,我心裏還窩着沖天大火,她又沒事人一樣跑來親密叫我。她不別扭,我都別扭尴尬。

我是無論怎樣都拗我媽的,加上我爸爸我弟弟又連續來叫我起來看煙花,大過年的,我不好意思窩在被窩裏讓大家都不好受。氣鼓鼓地起來象征性表示一下。

因為年夜和我媽媽鬥氣,新年間盡管領了我爸爸的大紅包,但我始終沒有好臉色,哪裏都沒去,都是呆房間,要麽看書複習功課,要麽窩吊床看着窗外發呆。

☆、第 18 章

從年初六傍晚到年初八早上8:25,生活真正讓我見識到了什麽叫做生命無常和生命脆弱,殘酷又迅猛,悲痛來得那麽猝不及防又防不勝防。

平時,大人為了一家老小的生活而在外忙忙碌碌,小孩子上學不常在家,哪裏都是匆忙的腳步。只有到了新年期間大家都回家了,閑了,閑了就聚在一起打發時間——吃喝玩樂,到處都是一片美好生活的熱鬧。但飯無論吃多吃少是一定得在家裏吃的,所以在新年這一期間,家家戶戶無論是午飯還是晚飯都吃得很早,早得分不清吃的是正餐還是閑餐,吃完就去聚衆玩樂。

年初六,早上不到9點,我們家就吃完了午飯。

因為我三叔三嬸為了滿足寶貝兒子的各種條件,所以他們家裏樣樣都是緊跟着外面世界的潮流,體面又氣派,特別是玩的,再加上我三叔三嬸一家子都是非常擅長玩樂的人且又熱情好客,所以村上村下的很多人都很喜歡跑去他們家玩,我爸爸媽媽還有我弟都是在家待不住的人,他們也愛往我三叔家去玩。

我內心是不喜歡我爸爸媽媽還有我弟弟老往我三叔三嬸家跑的,特別是我弟弟,他好不容易回到正軌,我怕他又被帶壞,但我管不了我爸爸媽媽,也管不了我弟弟。

都是同一個肚子出來的,卻是天差地別。我笨拙遲鈍,學習用盡全力,成績卻不如人意。而我弟弟聰明機靈,在家從來不學習,照樣輕輕松松門門拿第一。

午飯過後,他們都去了我三叔家玩樂去。我不愛去我三叔家,不愛湊熱鬧,也不愛出門,況且在大年夜晚上我因為被我媽媽逼着睡覺又被逼着起床,我還在心裏生着我媽媽的氣,不想跟她待在一起,雖然每一次她出門之前都會叫上我,我照常像之前那幾天一樣窩在家裏複習功課,攻克難題本上的難題,趁着放假時間充足好好縷清在學校時打結的思路,實在是攻克不下來的我就背,理才得和背多分一起結合。

下午16點十多分這樣子,我爸爸媽媽還有我弟從我三叔家回來弄晚飯吃。我媽媽一向多話,在飯桌上更是多話,話比飯粒多。在飯桌上,我媽媽絮絮叨叨了很多話,從飯桌上的飯菜說到鄰家嬸娘的穿着打扮再說到牌桌上的戰況,又抱怨我爸不會打牌,好好的一手牌都能打到輸……最後,我媽媽端着碗,搖着頭,用十分詫異的,百思不得其解的語氣說起我大堂哥在和大家聊天說打算在初七帶上嬌妻弱女去丈母娘家的時候,好端端的突然劇烈頭痛起來的事情,然而只是陣痛,一下子就好了。

我大堂哥是我三叔三嬸的心肝寶貝,是被寵壞了的巨嬰。就像很多被寵壞的孩子一樣,一味理所當然的向家裏索取,一點出息都沒有。我是很看不起我大堂哥那樣的人的,都三十歲的人了還一事無成,一點都不成熟,整天都是想着吃喝玩樂賭。一年到頭,錢沒有掙到,反倒欠了一屁股吃喝玩樂賭的債,年關了,別人追債都追到家裏頭來,他又沒錢,只能悶聲不響躲起來,讓我三叔三嬸去應付那些追債的人。我三叔三嬸到底愛子心切,每一次面對那些追債上門的人,他們既氣憤又不得不心軟為他還債。面對我三叔三嬸這種縱容又心軟的行為,我大堂哥不但不懂得悔改反而變本加厲,簡直像個吸血鬼。我三叔三嬸一邊為了還賭債一邊為了他成家的事情,操碎了心,好不容易終于盼到他娶了親。

我大堂哥才結婚一年多,孩子剛出生兩個月零十五天。

我媽媽也是說完了就完了,我和我爸我弟也是聽了就聽了,當時沒有人當成大事往心裏去。

到大年初七的時候,我三嬸都幫我大堂哥整理好了要帶去丈母娘家的禮品,卻沒有想到,在準備出門的時候,我大堂哥又頭痛劇烈起來。痛得直接倒地打滾,又哭又叫。被攙扶房間還是痛得滿床打滾,持續了好久,把所有人都吓壞了,家裏瞬間亂成了一鍋粥,于是大家手忙腳亂地把我大堂哥送去了縣人民醫院。

到做晚飯的時候,只有我媽媽回家,臉色很不對,她跟我說,我爸爸和我弟弟還有小叔一家人都跟着送我大堂哥上醫院了。

我心咯咚了好久,強烈不安的感覺在心頭翻湧着。

雖然我不喜歡我大堂哥的為人,但我不希望他出事。

因為我大堂嫂剛做完月子,孩子又小,體質又弱,天氣又冷,所以我大堂嫂留在了家裏照顧孩子。我媽媽回到家裏實在是放心不下那一對弱母女,于是叫上我和她一起去看看我大堂嫂。

年初六時出了一點太陽,一片暖融融的,天氣美好得讓人想睡覺。到年初七,完全變天了,陰雨連綿,灰灰暗暗,凄風冷雨。

我跟着我媽媽到的時候,只見我大堂嫂一個人失魂落魄地抱着哇哇大哭的小奶娃在客廳裏走來走去。

我媽媽抱過孩子幫忙喂奶粉,但孩子認生,不要我媽媽抱也不要我抱,又不喝奶,哭得撕心裂肺,攥着小拳頭踢着小腿哭,哭得小臉都憋紅。孩子哭,我大堂嫂也哭,哭得人心一團亂,我也忍不住掉眼淚,我媽媽紅着眼睛只能往好的方向安慰我大堂嫂。

那晚上,我媽媽留在我嬸家幫忙照顧那一對嬌弱母女,我一個人回到家裏待得心慌意亂。因為我大堂哥事出突然的生病,連帶着我家裏都沒有了過年的熱鬧喜慶氣氛,屋內到處都是靜悄悄的,外面凄風冷雨,還有在我們那裏被認為是不祥之兆的鳥不知道在哪一個枝頭上一直在叫,叫聲凄厲恐怖,像是在催魂收魄,讓人背後發涼。

我一邊心慌意亂一邊毛骨悚然縮在被子裏睡不着覺,就像三更半夜做噩夢噩噩渾渾醒來一樣,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夢境,後背僵直卻又不敢放松身體貼緊床板,又哪裏都不敢去,只能把房間裏的燈光開得大大了,想用溫暖的光明驅散怕意。

年初八,我一起床沒多久就接到我爸爸給家裏座機打的電話。我看了眼座機的時間,是8:25。

我爸爸在電話裏哽咽着跟我說,我大堂哥走了。

是癌症,晚期。已經太晚了,根本來不及搶救。我三叔三嬸不相信,想把人轉到醫術更高明的省府人民醫院去,但人還沒有送上車就斷氣了。

我的心,當時說不出是什麽滋味,只感覺整個人都在雲霧裏飄蕩一樣。只覺得怎麽可能?怎麽會這樣?之前不是好好的嗎?怎麽會得癌症?他還那麽年輕,剛滿三十歲,怎麽會走了呢?一個好端端的人,大年初六還生龍活虎的跟人打牌,吹牛皮,只不過是一個頭痛而已,怎麽就成了癌症,還是晚期的?還來不及搶救?怎麽會那麽突然?……一連串的不可置信盤旋在我的心頭。

我整個人麻木了一下,才顫抖着把盤旋在我心裏的話跟我爸爸說。

我爸爸泣不成聲了。我知道那是真的了。殘忍的事實就通過我最親的人,通過電話線傳入我的耳朵,沒有人會拿親人的死亡來開玩笑,再多的不可置信也要相信。

父女兩個在電話裏哭成一團。

哭過之後,因為家裏的人基本都去醫院了,只剩下我媽媽,我,大堂嫂,還有只會哭卻什麽都還不懂的小娃娃。我大堂嫂生完孩子不久,身體也弱,又要帶孩子;我媽媽做事不靠譜,又在我嬸家幫着照顧我大堂嫂,跟她說不清楚。我做事一向讓我爸爸很放心,我爸爸在電話裏跟我說,他們帶着我堂哥的屍體快回到家了,把要做的事情都在電話裏細細囑咐我,讓我快跑去把家裏的,還有叔叔家那些過年貼的紅年紙統統撕掉,跟我大堂嫂打聲招呼說我大堂哥已走的事實,讓我大堂嫂收拾好我大堂哥的衣服,然後去家裏的祠堂也把那些過年貼的紅年紙統統撕掉,燒香告知祖宗我大堂哥走了,讓祖宗保佑我大堂哥的魂魄不要被欺負,最後拆一副祠堂的老門板抱到家裏的後山去用來墊我堂哥的屍體,順便把我大堂哥的衣服也帶到山上去。

我們盛行土葬,按照習俗,在外面斷了氣的,屍體只能放在外面,不能擡回家裏的祠堂停放,然後會請做法事的師傅來家裏的祠堂做法事,抄經文念齋超度亡魂,祈求各路神仙保佑亡魂在陰間不要受苦之類的,一整套法事做完後,才會把亡人下葬。

我們那裏有“鬼魂怕太陽”的說法,說是鬼魂一見到太陽就會灰飛煙滅,那些鬼魂的灰煙到不了黃泉的輪回軌道,只能游離于整個天地之間,受盡煎熬卻永世不得超生。所以我們那裏在有人死的那一天總會下雨,湊巧得近乎玄乎,無法用科學知識來解釋,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最後一次憐憫死去之人,好讓那些死去之人的鬼魂可以順利到達黃泉之路然後踏上輪回的軌道。

我大堂哥走的那一天,天更加陰沉,那天幕陰沉得就好似壓在樹梢上一樣,世界都變得逼仄起來,讓人的心更加沉痛。刮的風也更加猛烈,呼嘯而來,下的雨也更密了,如同密箭一樣直往地上射。

我來不及換衣換鞋,就穿着起床時的薄外套,涼拖,冷得瑟瑟發抖,大滴大滴的滾燙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不受控制地從眼眶掉下來,按照我爸爸在電話中所說的奔跑于風雨中。

最悲痛的還是至親至愛的人。當我哽咽着跟我大堂嫂說起我大堂哥已走了的事實,我大堂嫂同樣不敢相信,無法接受事實,哭得直接暈了過去。那兩個多月的可憐孩子,不知道是因為知道爸爸走了,還是因為聽到媽媽哭得肝腸寸斷,也跟着哭得肝腸寸斷,我媽媽抱着怎麽都哄不了。

我媽媽一邊哭一邊照顧她們母女,其他事情我只能自己來。

當我把第一塊門板抱到我爸爸後山時,他們已經回到了。

兩邊高大的桉樹下,凄厲的風雨中,一輛白色的面包車停在泥水流淌的路中間。我看到我爸爸,我弟弟,我小叔,小嬸,旺二堂哥,葉揚,全都一臉沉痛地站在面包車旁邊,耳中傳來我三叔三嬸悲痛的哭喊聲,哭着喊着叫我大堂哥的乳名,“阿寧啊!阿寧!你怎麽舍得抛下我們就走了?你怎麽忍心就走了,孩子還那麽小,還不會走路,還不會喊爸爸媽媽,你怎麽舍得就撒手走了?……”

我弟弟首先看到抱着門板的我,他向我跑來,然後悶聲不響從我手中接過門板,被雨淋濕的頭發擋着他那雙通紅的眼睛。

我害怕死亡,害怕死人,我淚如雨下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令人沉痛悲傷的畫面,始終不敢向前,始終不敢相信一條生命會消逝得猝不及防悲痛。

我爸爸知道我還沒來得及把另一塊門板還有我大堂哥的衣服拿上來,他啞着嗓子推我去看看我大堂哥最後一眼,讓我去安慰喪失愛子而悲痛不已的三叔三嬸,然後他去把東西帶上來。

我不敢的,但又不得不硬着頭皮,擡着沉重的雙腳去跟我大堂哥告別。

面包車上,我三叔三嬸一人一邊拉着我大堂哥的手撲在他身上嚎啕痛哭,我三叔三嬸那幾個嫁在同一鄉鎮的女兒都在,一邊哭,一邊呼喚哥哥,一邊安慰傷心痛哭的年老父母。

我強忍着悲痛和害怕去看一眼我大堂哥的臉。

那一次是我放寒假那麽多天以來第一次看到我大堂哥的臉,也是我生命中最後一次看到他的臉。

那張臉仿佛還帶着生氣,緊閉着眼睛,眼眶周圍帶着很重像是黑眼圈一樣的烏青,好像嚴重失眠一樣。嘴巴微微張着,似乎喘不過氣來想張嘴呼吸,嘴巴周圍還冒着青色的胡渣。一張被子從腳蓋到脖子下面,蓋得嚴嚴實實的,只有兩只手露出外面,被我三叔三嬸不舍地牽着,一聲聲地呼喚。

沉睡着的大堂哥還是三叔三嬸的心肝寶貝,他們一人一邊牽着他的手,不是要哄他睡覺,而是哭得肝腸寸斷地呼喚着他的乳名,企圖想把他叫醒,不要睡,快點起來,那個家需要他。

我想不到,一個人就這樣子沉沉地睡去了,眼睛再也不會睜開來了。無論親人如何的呼喚,他再也不會睜開眼睛了。這個世界的七情六欲,五顏六色,吃喝玩樂賭,他再也不會起來參與了。一切的一切都再也與他無關了。

☆、第 19 章

我大堂哥去得快,他的後事處理得也快,一切都快得仿佛是夢一場,又像是一場鬧劇,很不真切又很諷刺。

都說生命誠可貴。可是可貴的生命退場快得讓人措手不及,就像一縷青煙一樣,一眨眼就沒有了,想抓都抓不住。當生命逝去的那一刻,有人哭有人笑。

死者要盡快入土為安,所以家裏在年初八當天傍晚就請齊了那些專門的師傅開始為我大堂哥做法事,超度他的亡魂。

我一直處于難以接受狀态,整個人如墜雲裏霧裏,難受得飄飄忽忽的,仍然無法相信我大堂哥就這樣子沒有了,一個昨天還活潑亂跳的鮮活生命怎麽可能一瞬間就沒有了呢?他才剛結婚,孩子剛出生不久,他都沒有抱夠孩子,孩子還不懂叫爸爸,怎麽就沒有了呢?他怎麽舍得斷氣?他怎麽舍得抛下嬌妻弱女?

我覺得我難受接受現實大過悲痛。那些做法事的師傅讓家裏人怎麽做,我就像一個提線木偶一樣沒有思想地跟着家裏人怎麽做。

讓我最難以接受的是那些做法事的師傅的态度,簡直是兒戲一樣,明明是悲痛肅穆的法場,卻被他們耍猴般逗弄得不知是該難掩悲傷痛哭流涕還是該忍俊不禁破涕為笑或者是該惱羞成怒大發脾氣。

那些師傅就是靠為死人做法事營生的,也許他們見慣了生死離別的場面,見多了亡人親人那悲痛的眼淚,聽多了悲痛欲絕的哭聲,所以他們對于一切都已經司空見慣,麻木不仁了。我們親人在法場上悲痛難言,泣不成聲卻畢恭畢敬地按照他們所說的去做,磕頭行禮,樣樣都誠惶誠恐,害怕做錯了對亡魂不恭。

可那些師傅呢,态度随随便便,做法事的時候就像是在玩一樣:念經文的念得不清不楚,就算全神貫注地凝聽也聽不出來他們究竟在念什麽,沒一句能聽懂的。

語言,這門高深莫測的口頭藝術,即使你耳聰目明,如果不懂得那種語言的話,你的耳聰目明的情況比聾子瞎子好一點:能聽得到聲音,看得到他們的表情。卻也比聾子瞎子痛苦百倍,能聽到聲音但百聽不得其中意思。就算人家站在你面前口無遮攔唾沫橫飛地罵你是個大笨蛋,笑話你,你還當人家是在說你好話,是在恭維你。

我們家屬耳聽着那些師傅口中的念念有詞,眼看着他們時不時跟同伴嬉笑怒罵幾句,不知道那是做法事需要的,還是他們在用只有他們之間能聽得懂的語言在嬉鬧。悲痛的我們一臉茫然,無從判斷他們,在他們面前顯得特別的可憐無助。

敲鑼打鼓的敲打得沒一點像樣子,愛敲不打,還把敲打的工具當玩具拿在手上轉動把玩,卻玩得不溜,炫技不成還狼狽把自己給砸到了,不是砸臉砸頭就是砸手砸腳,砸得亂跳腳。

吹唢吶的,臉鼓鼓的含着一口氣卻把唢吶吹得要響不響,斷斷續續,笨拙得像個初學者。

有一些還偷跑去睡覺。

他們這幫人真是一點都不專業,還不敬業。都是因為從事法事的人太少,繼承的人也極其稀少,年輕人幾乎沒有人去學這種只能由師傅手把手教的法事。去學的都是那些長相看上去邋遢猥瑣的還上了年紀的,只是把它當做一門營生的活計,學得馬馬虎虎,做的馬馬虎虎,明知道他們是那樣子的人,平時可以看他們不過眼,但是家裏有人去世了,因為習俗和觀念又做不到不辦法事,只能請這麽一群人來辦一場馬馬虎虎的法事。無人知道死者的感受,也無人能知道哪些師傅究竟有沒有超度到那些亡魂。

我們這些家屬的,因為不懂,因為悲痛,因為是主動請他們來做法事的,看不過眼去卻又不能說他們,忍無可忍還得忍,任他們為所欲為。

讓我徹底容忍不了的是,有人私自跑去我房間睡覺。

因為家族中的祠堂離我家最近,我三叔三嬸又沉浸在喪失愛子的悲痛之中,對于一切事情都無力無心去處理,小叔家離祠堂最遠,所以做法事所需要的一切都是在我家來辦,那些人也在我家中進進出出。

法事做通宵。到淩晨兩三點左右的時候,那些做法事的師傅應該是累了,中場停下大休息。我們家屬聚在我家的廚房裏沉默烤火,沒有人能吃得進特意準備好的夜宵。那些師傅有人聚在一起談天說地,有人吃點東西補充能量,有人跑去尋地方睡覺。

廚房裏的氣氛太過沉悶悲痛,還要安慰悲痛過度的三叔三嬸還有大堂嫂。我心麻木地難受着,悶着聲想回自己的房間喘過氣,想在我房間的吊床上發發呆。

只要我在家,我的房門都不會上鎖,但會關上。

只是我還沒到房間,遠遠就見我的房間門大敞着,裏面的燈光強烈明亮——有外人私闖我的房間。我爸爸媽媽弟弟還有家裏的所有親戚都擠在廚房烤火,不可能是家裏人。

我沉着臉往房間走。入耳入目入鼻的就是這麽一副讓人怒從心起的畫面:如雷的呼嚕聲肆無忌憚嚣張跋扈地此起彼伏轟炸着房間的每一個角落,兩只穿着不知道多久沒換過,連本來顏色都看不出的臭襪子的大臭髒腳擱在我的床沿上,本來折得整整齊齊放在床裏面靠牆的被子被攤開着,一大個角掉到床下,中間隆起大大一團,被子上露出一條邋裏邋遢的手臂。

我被那一副畫面氣得七竅生煙又咬牙切齒。生氣會讓人失去理智,會讓人想犯罪。我氣得渾身燃着戾氣,緊緊攥着拳頭忍住不走到床頭拿被子悶死床上的人,不去看枕在我枕頭上睡在我床上被窩裏的頭一眼,直接轉身拔腿走出房間,把門關得地動山搖,怒氣沖天地坐在外面的長條凳子上等着。

我就不信我帶着怒氣故意把門關得那麽響,人還敢那麽大臉繼續睡下去。我倒要看看,他們出來會不會覺得不好意思。

我爸爸媽媽他們被響亮的動靜驚動,個個都從廚房裏走出來想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葉蓁!好端端的你又莫名其妙發什麽脾氣!”我媽媽也不問問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首先大聲連名帶姓地呵斥我,“你太不懂事了,好端端的弄出那麽大動靜,板着臉給誰看!是要大家看笑話嗎!還有沒有一點教養,你讀了那麽多年的書都是白讀了嗎!”

這時,我房間裏連續走出三個邋裏邋遢的大老男人,因為還沒有完全清醒,走路搖搖晃晃,還揉臉擦眼。

哼!那群混蛋,還不止一個人自作主張明目張膽地在我房間睡覺,我看到他們三個人出來氣得更加要命。

我心裏又氣又委屈。那三個髒兮兮的師傅不知道幾天沒洗澡幾天沒換衣服,絲毫沒有一點讪頭讪臉,就好像在自己房間出來一樣自然地從我們母女身邊走過,身上有股很重的味道。我憋着氣,等他們過去後我才直接哭着大聲頂撞我媽媽:“是!我就是不懂事!”

看到那三個人從我房間出來,我媽媽應該知道我為什麽大發脾氣了。

我媽媽把罵聲吞下去,該為說我,還是說我不懂事,說那些師傅為我大堂哥做了一夜的法事,天氣那麽冷,時間那麽晚,在我房間睡一下怎麽了,我鬧就是不懂事,就是不尊重那剛死去的大堂哥,就是得罪這些師傅,得罪這些師傅家裏以後的法事請誰來做諸如此類的話。

我那時在心裏歇斯底裏的真實想法是:“要不是大堂哥一下子就死了,那大家也不用在大新年的熬夜傷神地悲傷,也不用看到那些拿着錢卻幹不出漂亮實事的讓人看到他們做事樣子就來氣的草包師傅,我的床也不會被他們糟蹋。大堂哥不死,就一切事情都沒有。大堂哥不死,到處還是一片歡聲笑語。大堂哥要不是突然就死,所有人還是活在這珍貴的人世間,所有人和植物一樣幸福,而不是如此的悲痛。要是大堂哥不死,在不出年十五還是新年的日子裏,大家就不會徹夜不眠痛苦。”我就是不願相信我大堂哥死了的事實。

我一點都不後悔吵醒那些師傅,他們太沒有職業道德也太沒有禮貌了,我們家屬花錢請他們來辦事,可他們辦事的态度就算是瞎子都不能滿意,拿着我們家屬的錢把我們家屬當軟柿子捏,還有恃無恐地跑去睡覺,也不問問家裏主人就去睡人家的床。要是我性格潑辣,牙尖嘴利的話,我還想當時就把他們罵得狗血淋頭,罵得激起他們的羞憤之心讓他們恨不得鑽到地縫去。

我內疚。就算我不肯相信,不肯接受,然而我大堂哥是真的死了,死了就是死了。死者為大,我內疚我對一個死去之人的指責與埋怨。這讓我從在那一天淩晨鬧氣到現在都一直深感內疚。

☆、第 20 章

到年初十上午,我對于一切還是渾渾噩噩的的感知,我大堂哥已經入土為安,而我在那一天也要回學校補課了。

時間真是匆忙,總是那麽趕,都不知道要趕去哪裏。催人死,催人活。

我在年初六和年初七晚上就沒有睡好覺,從年初八到年初十上午眼睛就沒有閉過,身體很疲倦,思緒很迷亂,整個人狀态都不好。

自從我的床被那三個人睡過之後,我嫌髒,連房間都不想回。終于熬到處理完我大堂哥的喪事,我連一秒鐘都不想呆在家裏。用桃樹葉還有橘子葉的水把身上的晦氣從頭到腳洗完後,我就收拾東西要去學校。

我在家要去學校的話都是待到下午三點半左右才出門的。這一次我要提前出門,還是在前腳剛送走完我大堂哥的情況下,連飯也沒有吃就要堅持去學校,我的這一行為又引來我媽媽的強烈不滿。

從大年夜到年初十,我都不知道跟我媽媽生過多少回氣了。

可是每一次,無論怎麽鬥,我都是鬥不過我媽媽的,最後還是讓她稱了心如了意,心裏憋着一股無處可撒的氣。

特別是在大年夜時候非得逼着我去睡覺又逼着我起床的事情,一想起這事情我就對我媽媽有氣。不是說在大年夜那一晚睡一下覺全家都會平平安安了嗎?那為何會在新年氣氛濃烈的時候就出了人命?這叫平安嗎?簡直是世界上最讓人痛苦的笑話。

“蓁妹,大家都在吃午飯,你快來吃點。”“葉蓁,你在摸什麽,快來吃飯。”……我們那裏的鄰裏關系有點微妙:沒事的時候,三三兩兩在背後嚼舌根;有事的時候卻又會一臉和氣地相互幫忙。我們家裏有幾個鄰居的叔叔嬸嬸來幫前忙後,送完我大堂哥回來後,他們已經幫家裏打掃好了衛生,也做好了午飯。人是鐵飯是鋼,就算再悲痛也得要吃飯的。來幫忙的叔叔嬸嬸和家裏的親戚都在吃飯,我媽媽一直在叫。我聽到我媽媽的聲音都來氣。但我在她面前還是太嫩,又愛面子,即使委屈生氣得要死,最後還是沒用地屈服于她的淫威之下。

我沒有胃口,紅着眼睛被逼着吃了一點稀飯,吃到吐,才被我媽媽無可奈何地默聲允許放下碗筷。我精神太差,她還想逼着我睡一下覺再去學校,對于這個我無論如何都不肯屈服就範,親戚鄰居都差不多走完了,剩下的愛看笑話就看笑話吧。

那張床在我看來已經髒了,我就是困到要死都不會去睡。我打算換床,不然至少也得把床上用品統統換掉,在沒有換之前,我都不想再碰到那一張床。

過年的時候我爸爸又給了我一個大大的大紅包,我本身就有錢。我有足夠的錢來換床還有床上用品,但在只有五個多小時這樣子換床是不可能的,家裏也沒有多餘的一整套床上用品給我換,這讓我再在那張床睡覺是不可能的。我紅着眼睛用沉默對抗我媽媽的強硬,堅持一定要去學校,我的脾氣有時也是很硬的。

眼看着我和我媽媽之間劍拔弩張的硝煙味越來越濃烈,我爸爸弟弟出來當和事佬。

我精神太差,走路都帶點飄,家裏誰也不放心我獨自一人去學校。我媽媽坐不了車,她想送我去也送不了。家裏還要幫着三叔三嬸家處理一些我大堂哥遺留的事情,我爸爸想送我去學校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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