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清明(一)

細雨紛紛,絲絲縷縷綿延不絕,倒是十分應景。

徐盛帶了簡單的東西到山後掃墓,撐着油紙傘立在徐嬸墓前,因着被雨簾阻擋,是以他說什麽并聽不大清。

從隆冬臘月轉入春末不過短短三個月的時間,他卻已經适應了這樣的日子。早晨起來能做箪食豆羹,自己琢磨着也能做出兩道菜,味道雖差強人意,但勉強湊合是可以的。

村裏有婆子給他說媒,兩人見過面後總覺得哪裏不對,好似耽誤辜負了人家姑娘一般。徐盛總不見有多大熱情,面上淡淡的,後來便不了了之了。村裏像他這麽大的還不娶親是少數,旁人孩子都夠年紀去學堂了,唯有他還是孤家寡人一個。

并不是他不想,而是心裏堵了個人,旁人便不再容易入住了。

況且那個人是他親手放走的,他從未好好争取過,此後想來都覺得惋惜。

然而再多的惋惜都換不來一次回頭。

他肩膀被斜雨淋濕了,鬓發也微微濕潤,一雙眼睛隐在山巒古木之下,莊重深沉。

山裏大約只有他一人,寂寥空曠,徐嬸的墓前已經好些時日沒打掃,加上近日陰雨滋養,冒出許多雜草。徐盛彎□一棵棵拔出,終于雨不那麽大了,該說的話也已說完,他又沿着來時的路往回走。

眼裏乍然洩入一縷明媚光亮,徐盛的意識終于歸位,他緩緩睜開眼,下意識地摸了摸頭。

有一道不淺的傷口。

他下山時路途濕滑,加上天色昏沉,一個沒注意便直直地摔下山坡,頭恰好撞在了一棵老槐樹上,登時就暈了過去。

他環顧一周,是家裏的模樣,卻有些說不上來的奇怪。

……是誰把他送回來的?

不過現下頭疼不已,沒工夫想這些問題。他想起家裏還有事情要辦,顧不得多休息便要下炕,卻動作猛地頓住。

他的腿……哪裏不對勁。

徐盛盯着左腿腳踝處看了半響,眉頭越蹙越緊。那裏原本有一道傷疤,是二十歲是去山上打獵被旁的獵戶設的獸夾夾住了,傷口極深,記得當時血流不止,為此石小滿照顧了他好些天,那是他們唯一接觸最多的一次。

可如今,那道傷疤不見了?

徐盛來來回回将那處看了好幾次,甚至連右腳也查看了一番,以為是自己記錯地方了,然而依舊沒有。不僅如此,常年被曬黑的皮膚居然從深麥變成了小麥色,他扶着額頭沉思片刻,該不是還沒睡醒吧……

眼睛還沒睜開,就聽見門外一道女聲想起:“盛子,醒了沒?來把這碗藥吃了,好得快。”

徐盛渾身一震,睜開眼不可置信地盯着徐步走來的婦人。

徐嬸全然沒察覺到他的不對勁,把藥放在一旁桌上,又看了看他額頭上的傷,一臉心疼又責備,“都說教你不要招惹賀家的混子,你偏不聽,這下好了,受傷的滋味好受不?”

傷口是新的,如今清明剛過,天氣還悶熱潮濕,大夫說裹着傷口容易感染,不如這樣露着反而好的快。可好是好的快了,每回徐嬸看到都忍不住心疼一番,怎麽下的去這麽狠的手?那幫混小子!

雖然賀家已經賠了錢,還送了禮表示歉疚,可不是當娘的,哪能體會那切膚的疼痛?

徐盛體會不到徐嬸的情感,他眼下只如傻了一般,藥也忘了喝,怔怔地看着眼前婦人。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徐嬸慌了神,連忙将他攬在懷裏,一面安慰一面埋怨:“多大的人了,怎麽說哭就哭?是不是疼的厲害?我待會兒就去賀家,怎麽管教的孩子,當真要氣死個人……”

徐盛不言不語,心頭千思萬緒無法說與她聽,胸口膨脹得厲害,好似一下子活過來了似的。

在這幾年的記憶力,唯有今日所發生的一切徐盛記的最為清楚。

因為今日是小滿來村裏的日子。

早晨裏還陽光普照,将将吃過午飯天便陰沉下來,烏壓壓的黑雲積在天邊,遮天蔽日,村裏陡然變得昏昧,沒一會兒就落下了淅淅瀝瀝的雨。

當年他去村頭接隔壁家的六叔,因為娘委托買了東西,路上回來時瞧見常年無人居住的房子居然亮起了燭火,心中詭異又好奇,忍不住走進去查看。誰知屋裏沒他期待的怪力亂神一類,反而遇到了從此讓他牽挂一生的人。

這一回,說什麽都不會讓給別人。

他撐着油紙傘走在泥路上,鞋面被泥水濺透了也渾然不覺,步伐在這沉悶的天氣裏有種不太協調的松快。他立在村頭等了沒多久,就瞧見前頭六叔趕着牛車回來了,因着出門沒待傘,被突如其來的雨淋的頗為狼狽,索性後面帶來的貨物被油布遮擋住了,否則這一趟出門等于白費功夫。

徐盛将提前準備好的傘遞過去,替他撐開了遮在頭頂,“六叔沒事吧?這雨來的突然,我娘讓我來接你。”

六叔一面解頭上鬥笠一面感激,“一點雨能有啥事,你娘就是愛操心,不讓自己有一天松快日子。”他是個粗人,說話算不得好聽,但心地總是善的。

說完見徐盛半響沒動靜,扭頭見他愣愣出神,問道:“怎麽,嫌我說你娘了?”

徐盛回神,搖了搖頭笑道:“沒,就是想起了點事。”

這幾天發生的事給他太大沖擊,想來是過的太過安逸,竟然忘了幾年後的遭遇。記得是回了一次娘家,娘從那時開始染上的肺結核,又或許是在更久以前,不過這一回,徐盛暗下決定,斷不能重蹈覆轍。

他猶自思忖該如何做時,六叔已經從車上把東西提了下來,因着六叔家跟他家方向不同,是以只能就此道別,“給,這是今年鎮上新進的各樣線團,順帶給你買了兩塊豌豆糕,仔細着路上別淋濕了。雨大,快回去吧。”

徐盛點點頭,“六叔回去路上也小心。”

他立在遠處目送牛車遠去後,才轉了轉腳步,往另一條路走去。這條路要拐過一條狹隘的窄巷,并且繞了遠路,徐盛平常不會走這,不過今日卻不一樣。

轉過巷道,入目的是一道年久失修的木門,門板已經半塊脫落,搖搖欲墜地挂在門框上,随着風起還傳來輕微的吱呀聲。

越走近這道門,他的腳步就越沉緩,放佛腳下有千斤重,心口不可抑制地劇烈跳動起來。

陳舊的木門就在眼前,他腳下卻像灌了鉛一樣,前塵往事在腦海一幕幕略過,二者交疊起來一時間竟讓人分辨不清真假。握着油紙傘的手泛起青筋,徐盛阖眼,立在原地久久動彈不得。

耳中轟鳴聲響起,他幾乎能透過厚重的雨幕和一道木板,聽見門後面小聲的啼哭。

終于不再猶豫,上前一步推開門,舉步而入。

這裏跟幾年後差別實在太大,由于常年無人居住,地板上泛起潮氣,桌椅家居都破舊不堪承重,到處都積着厚重的塵灰,角落地還張牙舞爪地結了幾張大蜘蛛網。

角落裏削瘦纖細的身影瑟瑟發抖,頭深深地埋在膝蓋裏,渾身*的,分明狼狽卻讓人覺得心疼不已。

她才十五,她沒有遇到孟寒,站在她面前的……是他。

徐盛感覺手指抑制不住地顫抖,他握了握拳,身前人兒似乎沒察覺他的到來,頭也沒擡。

屋裏連空氣都是潮濕的,能點着燭火已經十分不易,然而這一丁點光亮似乎沒太大作用。一燈如豆,被窗棂陰風吹的明暗交替,投影在牆上的影子似一張巨大的網,将角落那個小小人影整個覆蓋。

徐盛往前走了兩步,在她面前停住,斟酌許久,才緩緩開口。

“你……”

才說了一個字,她狠狠地打了個哆嗦,身子顫抖得更厲害了,連連躲到角落直到退無可退,連頭也不敢擡地說道:“不要抓我回去——”

徐盛頓了頓,他是知道她身世的,在許多年之後。

當初聽到時只贊嘆她的勇氣和聰慧,卻不想其中背後藏了這樣艱澀,心口陡然被人緊緊揪住,只有自己知道多想将她抱在懷裏。

“我不抓你回去。”

許是他的聲音聽着太過和煦,石小滿靜了靜,小心翼翼地擡起頭來。

面前的人高大健壯,有着硬朗的五官,眼神平和沉靜,只裏面似乎藏了許多東西,好似一汪深沉的潭水。

她雖然放松了下來,但卻仍舊警惕:“你,你是誰?”

窗棂關不嚴實,随風撞擊在牆上發出聲響,陰冷的的風吹來,濕漉漉的衣服貼在身上更加冷了。石小滿又抱緊了一些,她千辛萬苦地躲過了風月樓的追随,走了幾個時辰的山路來到這個村裏字,不敢去村裏人家借住,只敢躲在這個勉強避雨的房子裏。

她濕潤的發絲貼在臉頰上,被雨淋濕的臉蛋細白瑩潤,水珠順着尖細下颔緩緩流下,一雙圓滾滾的杏眸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

準确地說,是他手上提着的豌豆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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