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錐心蝕骨
煦煦的晨光從紙窗滲透進來。
吳嬷嬷看着薛娴真的背影,面色難掩擔心,她輕聲道:”夫人,妳已經一夜沒睡了。”
“嬷嬷不也是?別再守着我,嬷嬷快去睡吧。”薛娴真微微側頭,借着晨光吳嬷嬷可以清楚看見她唇上的幹裂。
說完,薛娴真又背身過去,她坐在檀木床邊,眼睛專心注視着被窩裏的小人兒,彷佛像在看一件失而複得的寶貝。
“娘……”沒等吳嬷嬷在開口,就聽被窩傳來一個微弱的童音。
沈元蓉從被窩裏探出小小的腦袋,一雙烏溜的杏目看似已恢複不少精神,不過……薛娴真輕撫着沈元蓉還略顯蒼白的臉頰,”是娘不好,沒保護好妳。”
“不管娘的事,是女兒貪嘴,娘要記得罰女兒喔!”沈元蓉心疼地看着薛娴真雙眼下如墨染的黑圈,她不顧薛娴真的制止,掙紮起身:”娘,女兒沒事了!”
薛娴真望着女兒倔強的小臉,已經麻了一晚的胸口又是一痛,她一把将沈元蓉抱入懷裏。
“是娘不好、是娘不好、是娘不好。”她喃喃念道,沈元蓉也緊緊抱着她,吳嬷嬷在旁了也鼻頭一酸,落下好幾滴淚來。
薛娴真緊抱着女兒小小的身子,懷裏溫暖的體溫告訴自己,她的蓉兒還活着、她的蓉兒還活着、她的蓉兒還活着,只能這樣一遍又一遍才能讓她緊了一天的心不會當場崩潰。
那時,在宴上,她看着沈元蓉緩緩倒下,彷佛回到前世,被鎖在房內的自己得知了沈元蓉自盡,抓着門板的手硬生生折斷了十指的指甲,門上的幾道血痕卻比不上她心裏的痛楚,那種痛楚像是身體裏有一大塊血肉被狠狠挖出,如錐心、如蝕骨、讓她在最後的日子裏都生不如死,而現在她又再次品嘗一遍,再次明白愧欠愛女的債已無法償盡。
“夫人,老夫人找妳過去。”門外,蝴蝶的聲音拉回了薛娴真的思緒。
她不高興的觑起眼:”老夫人?”
“是的。”蝴蝶恭敬垂首,接着她的語氣略帶遲疑,道:”還有,飛鳥要奴婢轉告給夫人,昨晚她看到三小姐去了老夫人的院子。”
薛娴真和吳嬷嬷對視一眼,立刻明白是怎麽回事,”知道了,我待會就過去。”薛娴真蒼白的面上浮出一絲冷笑,有如一張被割壞的白紙,讓人看了不寒而栗。
不過分心一會,鬼ㄚ頭又不安分了,還挑在這種時候……
薛娴真又輕輕收了收手,抱了抱沈元蓉,她柔聲道:”蓉兒好好歇息,娘一會在來看妳。”
面對薛娴真溫柔的笑靥,沈元蓉卻搖了搖頭,她輕輕推開薛娴真,道:”娘也要休息,蓉兒會好好待着的。”
薛娴真欣慰的看着她,伸手撫平了她有些淩亂的秀發,又替她拉上被鋪,才和吳嬷嬷等人一起離開。
眨眼間,房間只剩下沈元蓉一個人,門外也只有ㄚ環們的掃葉聲和走動聲。
沈元蓉在床上躺了一會,雖然身體還有些虛晃,但也沒有讓人想阖眼的疲倦,沈元蓉很快就煩了,她在被子裏滾來滾去,閑閑沒事,便伸手拿了放在床頭櫃裏的琉璃珠,珠子在陽光下呈現缤紛的五彩,漂亮得令人眼花,沈元蓉把幾顆珠子全撒在床上,摸摸玩玩,想随便消磨一下時間。
“喀嚓。”
一個細微的聲響讓沈元蓉擡頭出聲道:”誰?”
她清楚聽到門開了,然後是腳步聲緩緩朝內室走來,沈元蓉有些心慌,若是ㄚ環定會出聲響應,怎麽這個人進來又不肯說呢?
沈元蓉不自覺靠近床頭櫃,順手捉了櫃上一個又重又大的粉彩牡丹紋瓷瓶,她将裏頭的新鮮菊花全倒在地上,在小心握緊細長的瓶口,作出預備投扔的動作,她戰戰兢兢地看着一個人影倒映在不遠的地上,腳步聲近到恍若就在耳盼旁。
“吓!”沈元蓉用盡全身力氣将瓷瓶扔出去。
“天哪!”對方咒罵一聲卻還是穩穩接住了瓷瓶,沈元蓉看着眼前的人,她困惑的眨了眨眼,又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顧長青!”
來的人正是顧長青,他身上只套了件素袍,上頭沾了不少塵灰,頭發微亂,似乎是急忙趕來。
“妳沒死阿?”顧長青指着她,清秀的臉龐也露出與她同樣的驚愕。
沈元蓉被他弄得一頭霧水,她怒道:”混蛋!你說誰死阿?”
“外面人都說妳替公主飲了毒酒,毒入心髓,病重在床,快死了呢!”顧長青皺着眉回想起那些謠言,一旁的沈元蓉卻聽得臉色發青。
到底是哪個無聊人傳這種讨厭的謠言?什麽毒入心髓、病重在床!她明明就待在床上快無聊死了。
顧長青看她除了臉色蒼白些,整個人還是挺有精神的,也放心地點點頭,道:”沒事就好,我先走了!”。
“走?你給我等一下!”沈元蓉兩腳一蹬下了床,氣沖沖地攔到他面前,”你怎麽進來的?”。
顧長青看她只穿了一件雪青色的中衣,一頭秀發披肩垂下,若是忽略她此刻的滿面怒容,整個人竟比平日添了幾分說不出的柔美,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轉過頭:”就和上次一樣,翻牆。”。
“翻牆?你少糊弄我了,相府的牆那麽好翻?你怎麽不去翻皇宮的牆!”沈元蓉怒瞪着他,道:”你不說明白,我現在就叫外面的ㄚ環進來,把堂堂顧家少爺當作小賊打死算了!”
顧長青看她真的生氣了,只能好好解釋道:”你們相府的下人老是不關側門,我就趁那個廚房婆婆出去買菜時溜進來了。”他聳聳肩,作出一副沒什麽大不了的神情,對沈元蓉來說無疑是火上加油。
沈元蓉不滿的是他還說得如此輕松,尤其是他常在語氣間流露的得意和自信,好像相府不過是一棟可以随意出入的茶樓,甚至是她的房間!這都讓沈元蓉非常反感。
她纖手插在腰間,頗有一種逼問到底的架式:”你又怎麽找到我的房間還沒被人捉到?”
顧長青看出她氣還沒消,怕她真的在一氣之下叫人來,也只好老老實實回答道:”我跟着之前在你身邊見過的ㄚ環後面,趁她們不注意溜進來的”
“沒人發現?”沈元蓉挑眉,語氣盡是遲疑。
“這種事用點輕功就解決了,妳是不是忘了我爹可是将軍阿?”顧長青又恢複那種自以為是的語氣,害得沈元蓉怒氣直沖腦門,原本就有些孱弱的身子差點站不穩。
她怒極反笑道:”你偷跑來相府,又闖進我的閨房和我說什麽死不死的鬼話,到現在一句道歉也沒說,你爹是将軍又如何?光是我剛說的幾條罪就夠直接把你拖去打死了!”
說完她還不解氣,作勢要朝外面呼喊,顧長青才被她罵得一愣一愣,見狀,急得不得了,當下一把将她拉入懷裏,一只手環着她的腰,一只手摀住她的嘴。
懷裏陌生的馨香讓顧長青心跳得老快,不過他還是強裝鎮定地說:”我立刻離開,以後也不會亂跑進來,妳就別嚷了,過幾天我在送妳一個禮物賠罪吧!”
沈元蓉被他唐突的舉動吓壞了,雖然她現在還只能算是孩子,但也接近是一個小姑娘,不然剛才她也不會那麽生氣,所以現在顧長青的過份踰矩是真把沈元蓉吓得不清,她含糊着聲音,争不開少年有力的雙手,只好拼命點頭,要他先放開她。
顧長青看她憋紅了臉,便放了手,沈元蓉一脫離他的,急忙跳得遠遠的,身子戒備的緊倚着床邊,她指的顧長青,滿臉通紅,似乎是氣得說不出話來,最後她才勉強吐出幾句:”滾……我不想在看到你…”
顧長青也知道自己作得過火了,但他一開始也是抱着好意,他從二表妹那聽到昨日宴會的意外,以為她真的恹恹一息卧在床上等死,心急下想去看看她的狀況,看到她好端端時,他真的是松了一口氣,只是沒想到現在會演變成這種局面。
顧長青緊抿着雙唇,怎麽樣也無法開口道歉,他看着沈元蓉寫滿厭惡的臉,握了握拳,便頭也不回的翻窗離開。
沈元蓉站在原地,确定顧長青真的離開了,才走上前将窗戶關上。
關上窗戶後,沈元蓉還不滿意,她總覺得房內的空氣裏還殘留着少年衣上的塵土,沈元蓉皺了皺小巧的鼻頭,便讓ㄚ環進來點香爐,雖然她不喜歡熏香,但總好過從外面帶進來的髒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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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福安院裏,
薛娴真正陪着老夫人說話,一開始只是閑話家常,慢慢,老夫人也開始有意無意談及昨日宴上的事。
薛娴真看老夫人如此費心的旁敲側擊,心裏也大概猜到幾分,便主動起身請罪道:”昨日想老夫人已經睡下了,就沒有遣ㄚ環通報一聲。”
老夫人聽她直接說破了,卻還繼續裝傻問:”可是發生什麽事了?”
薛娴真按下心裏的不耐,娓娓對老夫人道來,當然,她特別強調沈元蓉是擋了端陽公主的災,也提到皇後震怒下對相府保證的交待老夫人裝作大吃一驚的模樣,道:”原來如此,蜜水和螃蟹竟然會相克,不過才一杯蜜水而已,也怪蓉兒貪吃了,好好的宴就這樣被打斷了阿……”
老夫人無奈地嘆口氣,也不知道是在心疼孫女還是皇宴。
薛娴真哪能聽不出老夫人話中對沈元蓉的指責,她恨得直咬着牙,一定是沈茉芊故意誤導老夫人,就和她母親一樣,當初方婉懷孕時也是在老夫人面前說自己不容庶子,老夫人防她防得跟賊一樣,直到生産那日才讓她找到機會下手。
薛娴真有些後悔,早知道母女倆一樣都是禍害,當初真該把兩個一起弄死好!
薛娴真一面想要怎麽收拾沈茉芊,令一面還要繼續裝委屈解釋:”原本那歹人想害的是端陽公主,我們蓉兒只是受了無妄之災而已,母親等會也去看看蓉兒吧,她還卧在床上沒法起來呢!”
“妳能過來,想必蓉兒已經好很多了,就讓她多休息吧。”老夫人連眼都不擡一下就回絕了。
薛娴真雖然在心裏氣得牙癢癢,但還是不好繼續辯駁兩人無話可說,靜默了一會,突然老夫人話題一轉,道:”對了,過幾日堯柏的表妹要來京城住一會,你快安排一個院子吧。”
薛娴真乖順地點了點頭,一臉溫婉的笑意,道:”是來游玩的嗎?母親放心,孩兒好好招待她一番。”
老夫人反常地回了她一個微笑,她意味深長地笑道:”是阿,母親相信你會好好招待人家的。”
出了院子,薛娴真快走了幾步,臉上的笑容像是面具般一片片剝落,最後殘破成一張因憤怒而蒼白的怒容。
沈茉芊的動作太快了,快到她還來不及喘氣!
薛娴真閉起眼睛,深深呼吸了一口氣,可是雙手還是止不住的顫抖老夫人本姓餘,她所說的表妹,便是餘家剛及笄的一個姑娘,也就是前世被沈堯柏擡為平妻,沈茉芊最得力的戰友,餘姨娘,餘嫣然。
薛娴真緩緩睜開眼睛,裏頭盡布滿了駭人的血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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