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小修)

“前輩,今日我來見您,是想說一下退婚的事。”

年輕人撲通一聲跪下。

他長了一張很銳氣的臉,從他挺得筆直的脊背與華麗貴氣的袍子上能看出,他一定出身一個顯赫的神族。

但此時此刻,他連眼睛都不敢擡起來,一絲都不敢直視眼前的人。

這是一處雲朵湧動的雪原,滿眼的白中,只有面前這顆菩提樹蒼翠碧綠,參天直上,成了這蒼茫天地中唯一的顏色。

與之相對的,是菩提樹直指的黑夜與銀河,最近,也最亮的一顆星星名為“明行”,正是樹上那人的星位。

“我能問一聲為什麽嗎?”

容儀把手裏的婚書展平看了看,随後從樹梢跳下來。他落地時風輕輕拂過,粉白色的衣袂翻飛。

他身上有一種逼人的漂亮與英氣,如同黑暗中陡然升騰的燭火光芒,刺傷人眼。

年輕人的眼神躲避着他:“是晚輩辜負,承受不起明行的喜歡。”

“是因為傳聞中,我只吃練實與醴泉麽?我早已說過,像蟠桃那樣普通的果子,我也可以吃,而且吃得很歡喜。”容儀說。

年輕人臉色漸漸蒼白:“不是。”

“還是因為傳聞中,我只睡昆侖梧桐木的窩?我也早已說過,金玉的床,我也可以睡得很舒服。”

年輕人的臉色又蒼白了一些:“不、不是。”

“又或者,怕我提價值太高的婚房麽?我雖然住慣了我的鳳凰殿,像玉帝淩霄宮那麽小的宮殿,我也會覺得很有安全感。”

年輕人的表情接近裂開:“也,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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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儀認真思索:“那麽我也找不到理由了,我很喜歡你,很希望你能願意養我這只鳳凰,也為這件事做了很多準備,你能說說退婚的理由嗎?”

年輕人憋了半天:“我也很喜歡前輩,希望能夠與前輩成就良緣,只是我們家族人商量過了,覺得我們家族的傳統是要束發,而前輩喜歡散發或者半束發,我們不合适。”

容儀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頭發。

他一直喜歡散發,拿個玉冠松松地挽着,散漫而自由,長發烏黑如墨。

在梵天,他是唯一一個可以這樣任性的尊者——出行不用法相,清規戒律不必守,看上誰了,也是直接捉回來欣賞,順便再詢問一下要不要成個親。

一般人都很配合他,他也覺得很滿意。

只是,這已經是他第三十六次被退婚了。

送走年輕人後,容儀正在郁悶,忽而有一條小龍從雲裏游過來,跟他禀報了一聲:“明尊,佛祖請您去一趟明王殿。”

容儀覺得有點稀奇——他來梵天上百年,懶得應卯,基本從沒去過明王殿,佛祖也沒怎麽管過他。

“我有任務了麽?”他眼巴巴地問道。

小龍用爪子撓了撓肚皮:“我也不知道,總之,您先過去吧。”

明王殿裏燃着檀香。

佛祖對他招招手:“鳳凰,過來。”

容儀化了原身飛過去,盤旋在佛祖座前,團成一團,漂亮輕軟的羽毛都耷拉了下去。

佛祖在他的翅膀上摸了摸,以示安慰。

其餘九大明王在側,興許都聽說了他又雙叒叕慘遭退婚的事,都笑吟吟地看着他。

一位明王安慰他:“會有更好的人。那年輕人不會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麽。前日我們看你還想耗費心力去問上古因果鈴的做法,想要從此替身邊人承一切因果,還好你沒做,不值得。”

另一位明王問道:“鳳凰,這次退婚理由是什麽?”

容儀團着一動不動,很沮喪。

殿內一條點燈的小燭龍代替他回答:“因為鳳凰明尊喜歡散發。”

“那還好。”

剛剛發問的明王唏噓了一下,“上次那個的退婚理由好像是鳳凰睡覺喜歡左螺旋盤着,而不是右螺旋盤着……”

容儀換了個方向團起來,聲音有點低落:“上次那個是龍族的,我也是第一次聽說龍族都要右螺旋盤起來睡覺。”

明王們都笑了。

佛祖也笑了:“容儀,這也是我今天要你過來的理由。這三十六個都不适合你,或許我可以為你推舉第三十七個。你意下如何?”

容儀愣了一下:“佛祖,你怎麽也幹起媒人的事來了?”

周圍一片寂靜。

整個梵天,也只有容儀一個人敢這麽對佛祖說話。

佛祖卻不以為意:“明行,你講做媒,我們叫結緣。”

容儀又愣了愣:“可我……”

佛祖搖了搖頭,微笑着打斷了他的話。他拈花一拂,一個畫面出現在容儀面前——

巍峨佛塔上,一身玄色法袍的國師垂眸負手,烏青的劍牢牢地握在手中,抵在灰白的磚石上。

這國師有一雙幽暗的、寶石一樣的綠眼睛,帶着森然冷意,仿佛能看穿一切。

他單是站在那裏,已成為一道冷峻的分界線——身前,是姜國國門,一望無際的蒼茫大地,身後,是姜國的熙攘街道,流動的燈火與喧鬧。

容儀眼睛亮了。

他一直都不喜歡來梵天應卯,因為懶得看那些和尚們的光頭,也懶得看那些嚴肅板正的做派,安在那麽多好看的臉上,實在是暴殄天物。

可是這個有頭發的俊和尚,好像和其他和尚都不一樣。

這個國師要格外俊俏一些,超過他之前所見過的所有俊和尚。這種俊俏也讓他的嚴肅板正,變得可愛起來。

“他名叫相裏飛盧,是天生佛子,從我口生,從法化生。如今離他飛升日期将近,他缺一道情劫。”

佛祖說,“鳳凰,你可願意前去姜國,成為姜國新的護國神,為他設下情劫?”

容儀想了想:“可是設下情劫,他也未必想養我。”

“也是,造化在個人,只是如果你願意去,我便答允你一個願望吧。”佛祖說,“此事唯有你去,最适合。”

容儀又想了想,這次想了很久:“好。”

他認真地對佛祖說:“如果我能成功設下情劫,那麽佛祖可否賜我一個閑身,萬貫家財,讓我去修真界當一個普通人,不再當梵天明行了?”

佛祖愣了一下。

周圍又陷入了一片寂靜。

從來不會有人不要明行之位,因為這是衆星所向,光之所在,天運庇護的人選。

其他幾位明王,多少都笑着搖頭——笑他這個明行的傻氣。

“不過,也或許就是因為他從小到大都被天運庇護,他不覺得這是什麽很重要的事吧。”

“這鳳凰喲……”

佛祖沉默片刻後,輕聲說:“好,我答允你。”

容儀很高興。

他看遍人間風月小說,曉得情劫過後,都是會大團圓在一起的,一時間也有點期待。

從明王殿回去後,他查了查相裏飛盧的來歷。

不過他沒想到這個人,和自己多少還有些聯系,且這個聯系,多少有點阻礙他預想的大團圓進度——他已故的師父孔雀,正是相裏飛盧的心頭白月光。

相裏飛盧生來就是佛子,帶發修行,從破廟撞鐘僧一路做到姜國國師,一生降妖除魔,只為蒼生。

這樣一個人,心有大我,沒有小我,不屑于修行登仙之道——直到孔雀現世的那一天。

那一天,姜國史載:“……時值瘟疫,孔雀降世,五彩變易,其音如玉,其形其色,山河動容,瘟疫方止。姜國登仙修行之勢大盛,自此始。”

那是凡間千年都未必能看見一次的神跡。

容儀推測,相裏飛盧第一次了解到,有一種美能夠超出他窮盡一生都無法想象的極限。

從他看見孔雀的第一眼起,他就知道往後這清正無味的一生,要為什麽而活。

沒有比這更璀璨的白月光了。

容儀對那一次渡厄已經沒什麽印象了。

孔雀是個奉獻型明王,八千人世,有求必應,他每次帶他去降福消災的時候,都不惜透支自己的法力。

之後孔雀沒能撐過雷劫,大概與此不無關系。

看完相裏飛盧生平後,容儀找小龍帶話給佛祖:“佛祖,你搞錯了,這個人喜歡的是我師父。”

佛祖給他回:“正因如此,明行,你才能成他的劫數。本來情劫應當由你師父設,你師父不在了,你便去替他吧。”

容儀:“?”

這好像也太随便了一點。

不過容儀回憶了一下自己連續成功三十六次的求婚,他覺得,問題不大。

容儀來姜國的那一天,還沒有現在這麽冷。

孔雀一死,姜國沒了護國神。

相裏飛盧在佛塔為孔雀舉行神葬。

秋雨迷蒙,佛塔外圍是圍了一層有一層的姜國子民,他們跪在地上,任由雨水淋濕自己。

姜國皇帝與大臣亦跪在地上,俯首沉默。

神官跪着念誦悼文:“送行護國神,孔雀大明王曾救姜國于水火,平瘟疫、止戰亂,而今神相俱滅……”

只有相裏飛盧一個人站在雨中,挺拔而沉默,如同一株蒼翠的勁松。

“孔雀大明王死了,以後可怎麽辦啊?我們沒有護國神了。”

“有大師在呢……”

“噓,可大師應該最傷心吧……”

他墨玉一樣的眼睛注視着神棺,嘴唇緊抿,說不上是什麽表情。

寂靜的雨中透着死亡的灰敗,然而就在此刻,忽而有花香浮現。

他微微睜大雙眼。

一個穿着粉白衣衫的少年人出現在他面前。

那少年有一雙潋滟鳳眼,潑墨長發,是璀璨得讓人幾乎不能直視的漂亮。

他坐在神棺之上,散漫随意得如同坐在自家椅子上。

秋風吹亂黃豆大的雨點,可是丁點都沾不上他的衣袂。

他就坐在那裏,可別人都看不見他,只有他能看見,并與之對視。

姜國自古靈氣厚重,神魔妖鬼觊觎。

眼前的少年不該是神,或許是妖。

——因為沒有這樣漂亮的神,也沒有神有這樣散漫的神相,他只能是妖!

相裏飛盧指尖搭上青月劍,然而還未出劍,那穿着粉白衣衫的少年就動了動。

容儀的衣袂垂下來,指尖跟着垂下來,撈了一把雨珠,輕輕灑在棺椁之內。

那雙漂亮的鳳眼看過來。

雨珠灑落的聲音清朗,這少年的聲音也清朗:“我是鳳凰,是姜國新的護國神,名字叫容儀。”

相裏飛盧仍緊緊握着劍,神情愕然。

“我是來給你降情劫的,我特別恩準你擁有喂養鳳凰的權利,希望你不要不識擡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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