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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灰色的天地雨霧朦胧,發暗的天色中,宮人與侍衛點燃長明燈,烈烈火光轟散水霧。
相裏飛盧的視線看過去。
下一刻,那粉白的人影就不見了,只留下一幅青灰色的空棺,如同剎那間出現又消失的鬼魂,不确定剛剛的一切到底是真實的,還是虛幻的。
他目光斂了斂,暗沉的目光如同墨玉。
棺椁之下,放着孔雀大明王的信物與紙紮法相,信物之下是姜國萬民用艾草、曬幹的荷葉梗紮的驅邪繩編,寄托哀思。
姜國潮濕,累日祝禱過後,這些草葉都在潮濕中慢慢腐敗,只能用香料鎮住。
“大師?”
姜國皇帝不解地看着相裏飛盧,只見相裏飛盧徑直走上前,俯身伸手,從棺木中取出一截驅邪繩。
那上面凝着幾串雨珠,不浸潤也不滾落,像是一串琉璃滾珠。
他将它拿起來。
驅邪繩随着他的動作傾斜,雨珠順勢滾下來,而沾染到的地方,卻像是遇到了火焰一樣,鳳凰火的業力即刻燒幹了一切,化為灰燼。随後自指尖漏下,消散在風中。
……
“水火不容,我們姜國主水,如果你看到的是真的,那麽這背後意味着的,恐怕是兇兆。”
佛塔中,銅甕中的爐火燃燒着,将水鏡映得晶瑩剔透。
相裏飛盧凝神端坐,手中仍然緊緊地握着青月劍,仿佛和這把劍融為一體。
姜國歷代國師的亡魂,都附水而生,将最後僅存的意識留在了水鏡中,守護着這一方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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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裏飛盧是近百年裏,唯一一個可以與他們對話的人。
他是天地化物,無父無母而生,出生當天即落在姜國佛塔之下,由往來行人發現了,送去了上一代國師那裏。
他有一雙蒼翠的眼睛,這一雙眼能看穿世間萬物的本相,也是他在任國師以來的二十多年年間,妖魔鬼怪一直無法踏入姜國國界半步的原因。
“神葬時來找你的是什麽東西,确認麽?可曾與你說些什麽?”
相裏飛盧的聲音沉穩而淡漠,不帶任何情緒,平常得好像只是在談論一場雨。
“他來我面前,說與我降情劫。”
水鏡裏反射的火焰寂靜了片刻,随後才跳動起來。
“如何模樣?”
“白衣,黑發,不端正。”相裏飛盧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我起初以為是妖邪,但後面确認過,沒有魔氣與妖氣……但也不排除妖邪的可能性。”
又過了一會兒,他想起那少年清朗的聲音和笑顏,低聲補充說:“他說他……是鳳凰。”
這一次,房間裏寂靜得更久了。
“罷了,大約确實不是妖邪,而是命數。”
長久的沉默過去後,水鏡中的聲音模糊而低啞,“算算時間,也該到你歷劫的時候了。你本該早在十年前渡劫飛升,可你為了留在姜國,硬是一拖再拖……”
又過了一會兒,那聲音又說:“這次是情劫,還不錯。本來孔雀死了,我們總擔心你飛升遇到雷劫的時候,沒人護你,現在看來……情劫總是比雷劫好一些,免得傷筋動骨……”
火苗又晃了晃,随後恢複沉寂。
情劫總是好的,多少帶點風月旖旎的意味。多少修真者求情劫而求不得,沒有男人會真心讨厭。
但眼前這個,仿佛是那唯一的例外。
相裏飛盧卻嘴唇緊抿,烏黑的眼睫低垂,神情依然沒有任何變化,似乎對于這個話題無動于衷。
“前輩們,你們應當知道我前來商讨的,不是情劫的問題。”
火光裏似乎傳來隐約的嘆氣聲。
風拂過,翻動相裏飛盧面前的一本書,随即停留在了某一頁上。
那本書古舊而厚重,書頁膨脹,顯然已經被翻閱多次。
“這本姜國谶緯,你五歲時便倒背如流。我們歷代國師,就是靠這些先祖們的預示,與天争一線生機,才使姜國延續到如今不滅。這麽多年了,我們以為你的降世,會是姜國這麽久以來的最大福音,卻沒想到到底是……福禍相生。”
那些古老的字樣,不知道被他看過多少遍,輕輕撫摸過多少遍。
他看着谶緯中寫明了這個國度,如何在漫長的雨季中生長出來,第一任姜國皇帝如何與國師立下歷代守護之約,姜國的人民如何一步步地安居樂業……他是預言中最閃耀、最優秀的那一個國師——“天生佛子,不修不法”,注定是姜國有史以來最強大的一個保護者。
他的指尖慢慢往下移動。
而他這個歷代最優秀的國師,必将撞上亡國之兆。
——“鳳凰一出,姜國即覆。”
“你飛升渡情劫,其實對你是好事,如果合适,未必不能成就一段良緣,我們也都會高興。只是姜國……大約是你與姜國的緣分,就到這裏了。”
但誰能說得清?給他情劫試煉的人,恰巧是一直鳳凰。谶緯中所預言的命運,居然以這種離奇的方式落到了他們頭頂。
“不會。”相裏飛盧沉聲說,空蕩蕩的佛塔中更加寂靜了,“沒有福禍相生,只會有姜國永存。”
他這句話中的篤定,惹得水鏡中的火光突然爆起。
“你糊塗!誰不想飛升?孔雀在時,你也曾經為了他而努力修行,如今真到了這個時候,你卻反而要放棄這個機會麽……”
“十年前我可以不渡雷劫而放棄飛升,而今也可以不渡情劫而放棄飛升。我此心為姜國而生,容不下其他人。我會一直留在這裏。”
相裏飛盧站起身,輕輕合攏書頁,轉身往塔樓上走去。
“那神若是兇兆,我便殺神。”
青月劍依然被他牢牢地握在手中,劍鞘寒光閃爍,一如既往。
姜國佛塔比城牆更高,一眼可以将姜國國都最繁華的地方盡收眼底。
這最巍峨肅穆的地方,只有一些守衛守在護院外圍,還有一些國師臺的學徒、雲游的僧侶和道人過來借住,九層高塔,越往上走越冷,越暗。
傳說中姜國建立在亡靈聚集之地,又因為屬陰屬水,本來應該興盛不起來。但這佛塔之下鎮着姜國古往今來的所有怨魂,讓它們無法作惡,這才有了如今的姜國。
他每天都會走上三遍這條路,踏過蜿蜒盤旋、古樸浸潤的磚石,千年前的講經聲依然存留在磚石的縫隙裏,最高處的塔樓,有一道橫橋,與城門的哨崗連通,留下十三個城門門洞,最中央的那個地方,是他打坐、誦經的地方。
沒有任何人陪伴,點一盞燈,手裏握着他的青月劍。
他只要坐在那裏,如同一尊青石鑄造的雕塑,姜國來來去去的人都會看見他,随後說上一聲:“大師在那裏。”能給這個國度帶來長久的心安。
今夜有人等在那裏,是禁軍護送的百姓,在雨夜之下排成長龍,黑夜裏,一眼望過去有星星點點的光,後邊才發現是帶着光的眼睛。
城樓上搭起帳篷和鐵鍋,供人們休憩。
“大師來了,今日您在神葬祭典中辛苦了一天,本來不應該這時候打擾,但是順牆那邊的幾位病人說是撐不住了,實在是難受,所以勞動大師……”
“沒關系,讓他們進來。”
塔內燒着熱水,燈光暖黃,熱乎乎的,與時不時飄落進屋裏的冷雨形成鮮明對比。
進來的是幾位消瘦枯槁的老者,還有抱着孩子的婦人。
他們不論穿着打扮是貧困還是富有,到這裏來時,神情都變得拘謹而恭順。
相裏飛盧逐一把脈查看,低聲跟一邊的侍衛囑咐了什麽。
“取萬草堂的神醒草,水煎服下。第一劑在我這裏熬,剩餘的各自帶回家,每日煎服,不能中斷。”
“請問大師,是什麽問題?”
“不妨事,是近日有妖鬼從姜國路過,殘餘了靈氣下來,老幼婦孺根骨不佳,容易被沖克。不滿周歲的孩子不能用藥,這幾日也請女施主帶着孩子留在佛塔客苑,我會擇吉時消災。”
相裏飛盧看了一眼塔外:“夜深露重,大雨傾盆,來的都是老人家,恐怕深夜下去不便,諸位等天明再走吧。”
“謝謝大師,謝謝大師!”
禁軍侍衛與宮醫送來了煎好的藥,分發給衆人。
老人家們把自己帶來的包裹拿了出來,裏邊裝着麥子、雪煙絲和辣椒串。
“今年收成沒有去年好,最好的這一批只有這麽點,千挑萬選出來的,大師您一定要收下。”
“對對,還有我們家新出的布匹,大師回回都分文不取,這些小東西也不值錢……”
“我們家養的雞,大師只吃素齋,可是這雞多少能幫忙捉捉蟲子……”
相裏飛盧也不推辭,囑咐人每一筆都記下來,放入功德庫,随後一一認真道謝。
佛塔背靠皇族,金銀財寶不收,過于貴重的不收,佛塔只收糧食布匹,轉手又以布施人的名義開設赈災。
天漸漸亮起後,禁軍送這他們下城樓,只有那個帶着孩子的婦人依然坐在角落裏,沒有動靜。
她穿着厚實的鬥篷,烏黑的長發散下來,看不清面容,懷裏的孩子亦是安安靜靜。
相裏飛盧說:“女施主,我讓人送你回客苑。”
“佛子,你給他們看了,還沒有給我看。”
這女人的聲音有些奇怪,像是微微壓低的沙啞的聲音。
相裏飛盧怔了一下:“施主的孩子看過時,為何不當時提出,一起看了?”
“當時在看你,無暇顧及。”對方悠悠地說。
這聲音雖然低啞,但其中的情緒卻真誠而熱烈,勾得人心一跳。
相裏飛盧生得俊俏,但他從小就身份不同,法相莊嚴,冒犯他是大不敬之罪,這二十多年間,從來沒有女人敢對他說出這種話。
相裏飛盧遲疑一瞬,神色沒什麽變化,依然是公事公辦的态度:“那麽,施主便過來看看吧。”
那女人伸出手給他把脈,灰色、暗淡的衣袖下,露出一截皓白的腕子,仿佛會發光,一望即知的柔軟。
這種感覺很突兀。這個穿着打扮,不該配上這樣一只柔軟白淨的手,也不該有伸手間的隐香。
相裏飛盧伸手搭脈,屏息凝神。
他看不出眼前人有什麽問題,但脈象卻是他生平所見最奇怪的脈象。
他正在凝神細想,卻聽見眼前人壓低聲音,似乎是帶着些笑意,問了一句:“佛子這麽握着我的手,又留我住下,你們人間,不會編排你麽?”
姜國一直将他奉為神靈,相裏飛盧從沒聽過這麽離奇的揣測,像是被燙了一下,下意識地想抽回手,聲音裏壓得更冷了:“施主,請勿妄言。”
下一刻,他也即刻反應過來這人話裏的異常來,手裏的青月劍快得看不清如何脫出的,寒光已經閃過,斬落一片衣角,與一縷烏黑柔順的發。
容儀卻輕飄飄地躲開了。
同樣看不清怎麽做到的,他已經坐上佛塔的窗,兩條腿随意地垂下來。
粉白的錦衣,像是穿了一層清淺霞光,外邊那層鬥篷已經揭了下來,懷中的孩子是個障眼法,落地變成了一片輕軟的羽毛。
是那鳳凰。
“你要幹什麽?”相裏飛盧冷聲問道,周身氣息一剎那緊繃起來,連帶着室內暖融融的溫度仿佛都下去了幾分。
容儀彎起眼睛,狹長的鳳眼帶着瑩潤的光澤。
這次隔得近了,仿佛不像上次那樣虛無缥缈,相裏飛盧能看見他袖口裁剪細密的繡線。
“我要一個窩,留給你一天準備時間,你可準備好了?”
容儀一伸手,地上那片鳳凰羽毛仿佛被什麽吸過去一般,又回到他指尖,輕飄飄地搖來搖去,“早上沒看清楚,剛剛是湊近了看了看你,你長得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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