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修改章節提要)
佛門五戒中,有一條就是妄言戒,不能說下流話。
相裏飛盧修佛這麽多年,一直被當成國寶供起來,從來沒有聽過這種輕浮放浪的話。
他眉心皺起,收間的青月劍剛剛握緊,那鳳凰卻又從窗臺上往下輕輕一跳,須臾間就落到了他跟前,和他只隔着一兩寸的距離,呼吸輕輕拂過面前。
相裏飛盧指節發力,尚未動作,卻即刻發覺自己被牢牢地定在了原地,動彈不得。
連聲音都無法發出。
容儀一只手已經不老實地摸上了他的手腕。
相裏飛盧的的骨節比他的要大,大而修長,肌膚內側有常年修書、種藥草、持劍而留下的薄繭,十分溫暖,帶着些許天生佛子驅邪除惡的正氣,在這陰雨冷天裏,還有隐隐的燙。
周圍沒有人了,可是塔樓外不時有禁軍列隊巡邏,恒長、穩定的雨聲中,能分辨出禁軍踏實有力的腳步聲,壓低的說話聲音,越來越近,仿佛即刻就要靠近門前。
容儀的手仍然停留在他的手腕上,肌膚傳來的觸感微涼而細膩。
他舍不得那溫度,摸了又摸,随後才往下,輕輕扣住他的青月劍,好玩似的,彈了兩下,青色的劍身發出铮铮回響。
青月劍是姜國歷代國師傳下來的古劍,真正殺了千年妖鬼的神兵,蘊藏着尖銳鋒利的煞氣。這把劍連神的軀體都可以破開,如果是普通的妖魔鬼怪,根本連靠近都沒辦法。
——這鳳凰是神,或許不假。
相裏飛盧聽見眼前人咕哝了一句。
“這把劍太冷了,你要不要換一把?”
或許是真的太冷,眼前人把手縮了縮,又重新沿着他的手腕爬了上去,穩穩地攀住他的手臂,藏在了他的袖子裏。
爐火跳動了一下,忽而燒得更旺了,暖黃的火光升騰起來,相裏飛盧才正眼看見了容儀的面容:很明豔好看的一張臉,好看得幾乎有些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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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雙烏黑的眼睛湊得很近,與那帶着花香的呼吸一樣。
他們距離多近?隔着兩寸?一寸?或是兩指?一指?
外邊禁軍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門口隐約能看見禁軍的馬燈燈光照過來。
相裏飛盧的眼睫顫動起來,渾身蓄力,想要擺脫這樣的禁锢。
容儀卻沒有動,他還是湊得極近,認真端詳着他。每說一個字,溫熱芬芳的呼吸就貼近一次。
“你的眼睛很好看,我家有一顆玉菩提,你眼睛的顏色,是菩提葉子的顏色。”
相裏飛盧的眼睫顫得更厲害了,眼底情緒洶湧。
外邊腳步聲停了一下,問道:“大師,天快亮了,您如果沒有別的吩咐的話,我們就先回去了。今日天涼,您一定注意保重身體。”
一門之隔,門內的火光仿佛跟着外邊的冷氣晃動了一下。
室內一片寂靜。
今日值夜的禁軍隊長察覺出這種安靜有些不對勁 ,跟着又問了一句:“大師?”
他又等了片刻,正準備推門進入時,恍惚間聽見了一聲壓抑的回應:“無事。”
禁軍隊長身經百戰,對各種事情有着格外敏銳的直覺,他聽出這一聲中有些不對勁,擡眼看見塔樓的門尚未關好,于是遲疑着走近了,伸手去替相裏飛盧關好門,餘光卻一眼瞥見房內的樣子:一個穿着粉白衣裳的少年人立在相裏飛盧跟前,兩個人親密無間。
衛隊長心裏一驚,急忙關上門,回頭示意其餘人快速離開。
人走了之後,容儀也終于心滿意足地觀察完了他的新任鏟屎官,給相裏飛盧解開了定身術,随後回頭看了看,若有所思:“那個人看到了。”
相裏飛盧平生從未受到過這樣的羞辱,一剎那臉色就青了,反手就要出劍。
這次容儀沒擋,只是原地不動站着,烏黑的眼眸依然盯着他看,若有所思:“你的脾氣很大,不過沒有關系,我的脾氣很好。原來人間的佛子,是有脾氣的,也會對人刀兵相向。”
他覺得很新奇,很有意思,見慣了梵天那些千人一面、無情無思的羅漢,他覺得相裏飛盧的一切都很有意思。
相裏飛盧的青月劍已經出鞘,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容儀話音落下來後,他的動作頓了頓,随後停住了。
眼前的少年一臉平常,像是沒有意識到身處的危險——或者說,沒有覺得這是危險。
冷而煞的劍刃只差再用勁一分,就要割破他的衣衫。
“你到底想幹什麽?”
容儀瞅瞅他:“與你降情劫。看來你記性也不太好,不過也沒有關系,我的記性是很好的。”
“除了這件事之外?”
相裏飛盧蒼翠的眼底不帶任何情緒,只有鋒利的壓迫感,他天生渡魔覺,看一切的視線都審慎、冰冷,已經形成習慣。
容儀有些疑惑:“除了這件事之外?”
“姜國是我所守護地界,你如果敢動這裏半分,敢傷姜國子民一毫……”
相裏飛盧身上的煞氣更甚,“不論你是何方神魔妖鬼,我都不會放過。”
容儀琢磨了一下,很誠實地回答道:“我并沒有接到相關的任務。”
相裏飛盧看着他,眉頭緊皺,嘴唇抿成一線。
窗外忽而響起鐘聲,是姜國每天天明時的第一聲撞鐘聲響,餘音回蕩不絕,悠揚宏大,整個塔樓都被這種鐘聲籠罩。
這一聲鐘聲,也意味着相裏飛盧可以休息了。一天中陽氣最弱、最容易被妖魔鬼怪趁虛而入的時間已經過去了。
容儀轉頭聽那鐘聲,忽而伸手随手一指,門迎聲而開,外邊的晨霧與微雨飄了進來,鐘聲震得磚石間的凹凼波光粼粼。
相裏飛盧握着青月劍的手指又緊了緊,視線緊緊地盯着容儀,提防着他再做出什麽動作來,卻只撿到容儀仰起頭,眯眼往遠處看過去,透過青灰色的天幕與雨幕,掃了一眼整個還在安睡中的城池。
容儀瞅了一眼,随口說道:“你的姜國屬水,玄武壁水貐星照耀的地方,我師父本以玄水之力護佑這裏,但是他死了,姜國國運必然就此衰微,你也改變不了。不過你和那些人不同,你的壽命還有很長,日後過了情劫,飛升化神,也不會受這些影響……”
相裏飛盧冷笑一聲:“不勞上神費心,這個情劫我不過,也請上神從何處來,回何處去吧。”
容儀歪歪頭,正準備說話,外邊又傳來了人聲與腳步聲:“大師回去歇息了麽?我們過來替您守塔了。”
敲門聲響了起來,容儀瞅瞅門,又瞅瞅相裏飛盧,這次倒是很乖,很自覺地隐去了身形。
來的是客苑裏住着的那些僧侶,每天都會跟着相裏飛盧修書、修行,也自發地在相裏飛盧休息的時候前來替他守塔,只是今天……來得有些早了。
“禁軍統領叫我們早些來,說佛子您有一些事,恐怕耗費心力,要我們早些來替……”
“無妨。”
相裏飛盧看了一眼在旁邊找了個角落盤腿坐下的容儀,強迫自己把視線挪回來,淡聲交代事宜。
天慢慢亮了,相裏飛盧講完後,又多花了一些時間替人解惑、講經。
容儀從來不愛聽這些東西,原來在梵天聽明王們講經,他必然是第一個睡着的。
“我相即是非相、人相、衆生相、壽者相,即是非相……”
角落裏的少年換了個姿勢,眼皮子直往下墜,倒是很放心大膽地找到了依靠——靠在了相裏飛盧平日裏坐着的地方,順手摸了那本厚實的姜國谶緯抱在懷裏,用來擱下巴。
相裏飛盧的聲音停了停。
“……大師?”旁邊的僧侶有些疑惑地擡起眼,也只敢偷偷覺得不對,不敢長時間看他。
相裏飛盧繼續握着經書,接着講道:“須菩提言,以三十二相觀如來……”
他的聲音低沉好聽。
角落裏的少年又換了個姿勢,往爐火邊靠了靠,眼看着門開着,吹進來的風卷着火舌往上刮,快要燎了他的頭發,以及懷裏那本古舊的谶緯。
相裏飛盧又停了停。
這次他沒等其他人問,停了話頭,說:“改日再講。今日無事,你們不用替我,回去多睡一會兒好覺吧。”
人又一個一個退去了,相裏飛盧關上門前,擡眼看去,容儀卻仿佛知道了一樣,困倦地睜開了眼睛,跟着爬了起來。
那懷裏的書,也就随便一扔,丢在了一個蒲團坐墊上。
容儀問:“你終于要回去睡覺了?那我可以跟你一起回去吧?”
相裏飛盧沉默不言,只是眉頭緊皺着。
他俯身拾起那本谶緯,仔仔細細擦拭了一遍,仿佛容儀碰過的東西,都變得髒了起來。
沿着最高的第七層塔,往走廊轉到盡頭,就是他的卧房。
房裏的一切都幹淨古樸,簡單得接近簡陋。
容儀亦步亦趨地跟在他後面,相裏飛盧進門後,反手關上門——
卻見到容儀非常自然地穿牆而入,随後眯起那雙鳳眼,打量了起來。
“這是什麽床?”他一眼看到了相裏飛盧的卧床:一張半舊的木制拔步床,上邊鋪着簡單的床褥和被子。
“凡間的床。”相裏飛盧聲音平靜而冷漠,“這裏沒有給上神睡的地方。”
“那你沒有給我準備窩嗎?”容儀想了想,“我看你給其他人都準備了窩,在這個塔的第一層。”
“客苑只給雲游的學者、僧侶,以及前來住宿的施主。”相裏飛盧開始淨手洗漱,“上神衣食無憂,何必與凡夫俗子搶奪一間客房。”
“那我不和他們搶,我就在你這裏睡覺。”
容儀又開始研究起來。
他找到了相裏飛盧放在桌邊的一把桐油紙傘,“這是傘麽?”
梵天不下雪也不下雨,永遠風和日麗,容儀從小到大就沒見過別的天氣,更不用說接觸傘,這一切都是他在話本裏看見的。
相裏飛盧卻沒回答了,他和衣上了榻,準備休息。
容儀見他已經上床了,于是又回頭,開始找自己的窩——相裏飛盧房裏幹幹淨淨,什麽都找不到,只有桌上放着一套幹淨的茶具,一個茶壺,兩個茶盞。
容儀拿起其中一個茶杯端詳:青瓷的茶盞,杯口很圓,就是有略微的小。
他思考了一會兒後,把茶杯放了回去。
相裏飛盧扯過被子,聽見房裏沒聲音了,本以為容儀已經離開了,卻聽見了很輕微的刮擦聲響。
他睜眼看去,望見桌子正中……蹲着一只碩大的鳳凰。
容儀變了原身,雍容華貴的一只神鳥,兩只細長的爪子蜷縮了起來,居然很穩當地在茶盞正中站住了。
那麽一點小小的杯口,不僅塞了兩只鳳爪,很辛苦地托住了這只鳳凰的屁股和尾羽,呈現着一種搖搖欲墜的模樣。
容儀見他睜眼了,友好地跟他商量了一下:“佛子有心了,只是我覺得,這個窩漂亮是漂亮,可是或許有點小,還有點硬……”
相裏飛盧:“……”
他重新閉上眼,不問外物。
外邊的雨下大了,雨聲淅瀝,漸漸替代了房中其他的聲響。
容儀沒有聲音了,相裏飛盧翻了個身,望見這只鳳凰真的以這個姿勢盤起來,歪頭睡着了。
他有些疲倦了,也不想應付這莫名其妙闖進他生活的神明。
只要自己漠視不顧,這只鳳凰應該會自己走吧?
迷蒙間,困意漸漸上湧,相裏飛盧夢見了一些往事。
他很少做夢,或許是因為心思一直為姜國繃緊着,沒有時間來做夢,可如今孔雀已死,神葬剛剛結束,太多的事情壓在了一起,反而不平常了起來。
他夢見他還小的時候,他師父還沒有離世,帶着他編寫、批注姜國國史,撰寫谶言。
他師父說:“你出現在佛塔下的那一天,姜國皇都來了七十七只青鸾,盤旋不去。你這一聲,注定與神鳥結緣。”
随後又是另一個夢,夢裏他什麽都看不清,連自己都看不清,只記得自己仿佛身在一個黑暗幽閉的角落,袖中籠着一只毛絨絨的神鳥。
那羽毛是他生平從未見過的輕軟與柔和。
他沒有見過孔雀原身,更不要說揣在袖子裏摸一摸。
孔雀是護國神,他亦從不逾矩,君子之交淡如水,除了姜國,好像還能說千言萬語,但除了姜國,也說不了其他的什麽。
……
雨聲還在繼續,天應該亮了,但室內卻更暗了起來。
他依稀聽見杯盞碰撞的聲音,一剎那也忘了自己的房中是不是還有別人——但下一刻,他從夢中醒了過來,神志抽離,有什麽微涼的、柔軟的、帶着香氣的東西,擠進了他的懷裏。
少年人寬了外袍,穿着薄薄的一層裏衣鑽過來,烏黑的長發帶着花香與露水的氣味,先是涼,随後是蔓延散開的熱度,暖烘烘地在彼此間升騰。
容儀眼睛閉着,扒着他一條胳膊,嘴裏咕哝着,顯然也不是跟他講道理:“你不要睡覺了,我要睡這個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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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