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少年人的身體很軟,很溫暖,柔順光滑的發絲跟着貼近,微涼地擦過手心。

容儀調整着姿勢,迷蒙間覺得相裏飛盧的腿礙事,膝蓋跟着頂了上去,要他挪開。

他很快發覺頂不開,下意識地想伸長脖子去叨他,又忘了自己現在不是原身,頭剛低下去,就撞到相裏飛盧的胸膛,硬實滾燙。

他不動了。

枕頭太硬,他縮回來扯過被子,覺得懷裏終于有了依靠,于是滿意地陷入了深眠。

相裏飛盧一床薄被,一大半都被他扯去了。

他靠過來的那一剎那,相裏飛盧渾身繃緊,猶如被燙了一下,退後讓開,臉色鐵青地坐了起來。

容儀渾然不覺,只動了動,剩下的那四分之一被子也攬了過來,把自己裹得緊緊的。

他是鳳凰,又是明行天運,本來不畏寒冷,只是看着這邊的人類都在窩裏放條毯子,他也學着裹一裹。

佛塔除了第一層與塔外的護院外,其餘的塔室都存放着大量的經書與文卷,這一層樓也并無別的地方可去。

相裏飛盧深吸一口氣,屏息凝神,只穿着一件單薄的寝衣,就地打坐。

房中只剩下容儀輕淺的呼吸聲。

這只鳳凰睡着的時候,真正像個普通的少年人一樣,神情帶着某種迷茫和嬌憨,肌膚瑩潤,呼吸溫熱。

窗外天色由暗到明,雨聲漸漸地小了。

相裏飛盧氣行多個小周天,自在法決又過了一遍,到了正午,他聽見鐘聲響起,是他該去宮裏的時間了。

他每日卯時睡,正午起,一絲一毫都不差,比姜國的報時鳥更加精确、嚴密,風雨無阻。任何人都有懈怠的時間,只有他一絲一毫的差池都不能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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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垂下眼,注視着容儀,碧綠的眼幽暗而複雜。

容儀仍然沒有醒,全然毫無防備的姿态對着他。

青月劍仍然在他手裏緊緊地握着,只要他想,随時随地就能抽出刀刃,刺入這少年人的胸膛。

谶緯的話回響在他腦海中。

——“鳳凰出,姜國覆。”

檐下雨珠滾落,風吹拂過,容儀似乎覺得這聲響煩,睡夢中又動了動,往溫暖的地方擠得更深了一些。

他注視了容儀片刻,青月劍調轉了方向。

相裏飛盧起身換衣。

出門之前,他想起容儀昨天輕輕松松穿牆而過的模樣,反手一道符文刻下,将容儀幽閉在這個房間裏。

這符文威力無窮,他這麽多年也只用過一次。

那時北方鬼族侵入,孔雀堅持要替他禦敵,他學來了囚神的法術,将孔雀與其他人全部囚在姜國境內,只允許他們護法,不允許随行。

随後他帶着一身傷全勝而歸,方才解除了這個封印。

他實在沒有想到,有一天他還需要在佛塔裏用上這道符文。

“孔雀身死,姜國周邊危機四伏,佛子,從此以後無人為你護法,其實不止朕……”

皇帝的聲音有幾分嘶啞,興許也是因為天涼,難免有了一些傷寒之兆。

“朝臣與民衆,也都希望大師您能休息一下。這次南部的渡厄消災,朕指派了旁人去做,周圍防線,也安排了除妖師鎮守。畢竟……”

畢竟孔雀死了。

如同人卸一臂,不會不痛。

“我因修行,無須休息。”相裏飛盧聲音沒有什麽變化。“陛下多慮了。”

皇帝擡起眼看他,神情複雜,随後輕輕嘆了一口氣。

他三十歲繼位時,為他主持登基的就是相裏飛盧。

相裏飛盧身份特殊,也是姜國唯一一個不用對任何皇族俯首稱臣的存在,也是唯一一個可以提劍入朝堂的人。

那時相裏飛盧就是二三十出頭的模樣。

如今十多年過去,他已有斑白鬓發,相裏飛盧卻仍然是原來的模樣,從來沒有改變過。

他已經成為姜國的象征,一枚永駐的定心丸,和他的青月劍一樣,仿佛長存千年不滅。

只是一根弦繃得太久,太緊,別人也會擔憂。

“南部渡厄,我明日即啓程,陛下在宮裏,如有要事,即刻傳書。”相裏飛盧說。“我一個人,也是一樣的。”

皇帝躊躇了一下:“這固然叫朕放心,只是,我聽說佛子你……近日是否有其他要事?”

姜國谶緯,自古只掌握在國師手中,歷情劫的事情,只有相裏飛盧自己,與水鏡中的亡靈們知道。

相裏飛盧擡起眼,幽暗翠綠的眼如同墨玉。

皇帝咳嗽一聲:“我是聽禁軍進言,佛子身邊似乎多了一個貌美少年。”

昨晚的事,今天正午就報到了皇宮裏,禁軍隊長的嘴巴很利索。

皇帝見他沒說話,又輕輕嘆了一口氣:“從前朕以為,有生之年,能替你與孔雀大明王菩薩主持一場神婚,如今,佛子如果身邊來了新人,那麽至少這次,別再錯過了吧。”

“昨日的那少年是個意外,我自會處理。”

相裏飛盧沉聲說道。

“我亦從心底敬仰孔雀大明王,不曾有僭越之想。佛家清規戒律在此,我此生不會破戒。”

外邊仍在下雨,侍衛與宮人護送相裏飛盧回佛塔。

以他的地位,本來什麽排場都能有,但相裏飛盧只是數十年如一日地屏退衆人,一個人來來去去,身形清俊而挺拔,比他那把劍更加挺直。

“大師這個人啊……”

皇帝低聲嘆氣,向旁邊招了招手。

在另一邊偷看了半晌的小皇子奔過來,撲進他懷中。

“父皇,大師也可以成婚的嗎?”

孩子也跟着他一起,盯着那雨中挺拔勁瘦的人影,童言無忌,“大師,不是和尚麽?”

皇帝抱着他,拍了拍:“他是佛法化生,本身已是佛門人,不需要像凡人的和尚一樣,守戒修行,剃度皈依。”

“也正因如此,什麽都沒經歷過,什麽都未戒除過,我們才擔憂。”

皇帝嘆了一口氣。

“出家人本該心無挂礙,我們姜國,到底還是耽誤他了……”

相裏飛盧回到佛塔下,遠遠的察覺到氣氛有些異常。

平常熱鬧的客苑沒見着什麽人,走上塔樓樓頂,卻發覺廊下層層疊疊擠了許多人,鬧哄哄的。

大多是姜國民衆,而且個個手裏都拿了東西,眉開眼笑地讨論着什麽。

他的佛塔還沒這樣熱鬧過,那些人見到他來了,都紛紛噤聲問好。

只有昨夜上來看了病的幾個老人家說話稍微多一些:“大師回來了,昨天天暗沒帶來,今日再帶幾串辣椒過來,大師和小公子也去去濕氣。”

“是的是的,小公子看着身量單薄,穿得也單薄,還要喝枸杞姜湯才好。”

相裏飛盧頓住腳步,聽明白這幾句話之後,隐約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

他卧房的門大開着,遠遠地能看見一個穿着粉白衣衫的少年人坐在門口,兩手托腮,正眉開眼笑地跟別人說着什麽。

他快步走上前,渾身冷氣,上前将其他人擋在身後,低聲囑咐一旁的禁衛軍:“護送各位回去。”

他一開口,周圍都冷了下去,只有容儀一個人仰臉瞅瞅他,烏黑的眼底閃着光。

相裏飛盧手指骨節泛出白色,冷聲問道:“你在幹什麽?”

他雖然一向沉默淡然,但在別人眼中,一直都是溫柔持重的樣子,從來沒有過這麽疾言厲色的樣子。

連禁軍隊長都吓了一跳:“這這,大師,小公子也沒做什麽,只是他坐在門邊,與人閑聊了一早上而已……”

一旁一個沒走的阿婆也跟着說:“是啊是啊,小公子陪我聊了一會兒,這孩子也是乖,我們問他為什麽呆在這裏嘞,他說是大師不讓出來。我們讓他出來走一走呢,他也還是說大師不讓出來,又說可以呆在門邊,與我們說說話。我從沒見過這麽漂亮的小公子,大師在哪裏撿來的這麽個寶貝?”

……

相裏飛盧拎起容儀,轉身關上房門,動作裏已經帶上了壓不住的怒氣。

“我警告你,不要與姜國人接觸。”

那雙翠綠的眼底藏着冰冷的怒氣,卻讓人感到滾燙而溫暖。

容儀也不說話,就是瞅着他,鳳眼微彎。

片刻後,他忽而伸手上來。

相裏飛盧一怔,躲閃不及,讓容儀的指尖碰上了自己的眉骨,微涼,呼吸又溫軟地拂過他唇間。

“你的眼睛很漂亮。你為他們發怒的時候,更漂亮。我喜歡看你的眼睛。”他聽見容儀的聲音說道。

“我第一次與人說話,那些人,我能看見他們餘下的陽壽,并不長。我不明白,你因為他們可憐,所以要留在這裏嗎?”

他仍然是昨天晚上的神情,帶着觀察與好奇,仿佛也不為他剛剛的兇神惡煞而生氣,真如同鴻蒙初春的一只鳥兒。

他是一只脾氣很好的鳳凰。

相裏飛盧猛地甩開他的手,深吸一口氣,聲音更冷了:“上神,我沒有時間陪你耗,情劫我不歷,也請上神回你的地方去。”

容儀又想了想:“可是我很喜歡你,而且我的任務完不成,也沒有辦法回去。你總要試一試吧?我知道我們鳳凰或許名聲不太好,總有人說我們嬌氣,可是我很好養的。而且,你也養得不錯,我很滿意。昨天的窩,我很喜歡。”

他為了表示自己的喜歡,伸手拿起桌上的杯盞,卻沒想到卡擦一聲,杯子在他手裏裂開了。

應該是昨天被撐裂的。

容儀默默放下杯子,極力想把這件事情揭過,又瞅瞅他說:“……我餓了。”

“上神大可回梵天,姜國沒有練實與醴泉,養不起鳳凰。”相裏飛盧淡淡地說。

容儀也不生氣,他又自己找了找。

相裏飛盧的房間裏昨天幹幹淨淨,什麽都沒有,但他今天在門口蹲了幾個時辰,替他要來了很多東西,填滿了整個房間。

他迅速注意到了剛剛那位阿婆送來的東西——人間的辣椒,紅豔豔的,是他喜歡的顏色。

他記住那位老婆婆說這個東西可以做了去除濕氣,是可以吃的。

他拿起一串辣椒,充滿興趣地觀察了一下,然後咬了一口。

相裏飛盧轉頭來看他,眉頭皺了起來。

容儀第一口沒嘗出味道來,又咬了第二口。

片刻後,辣勁兒才上來,容儀整個臉色都變了,想吐又吐不出來,只有眼淚汪汪地趕緊把其他剩下的都丢去了一邊。

“人間的東西,都是這樣的麽?我不如回梵天一趟,給你們摘些果子來吃吧。哪怕是蟠桃,都比這個好吃。”

他對相裏飛盧生出了幾分同情:“原來你是吃這個長大的。”

他辣得氣都喘不勻,呼呼的,嘴唇紅潤,眼睛也跟着一起紅了。

他瞅着相裏飛盧。

相裏飛盧也看着他。

相顧無言。

半晌後,相裏飛盧伸手拿起茶杯——沒被這只鳳凰坐裂的另一個杯子,倒了一杯冷茶遞過去。

随後,他俯身撿起那串被容儀啃了幾口的辣椒,和其他的東西一起收了收,放在一邊。

這些百姓知道他平時不收太多的東西,趁着他不在,反而什麽都送了過來。

除了曬幹的辣椒,還有風幹的臘肉,成串的大蒜和麥子。

他随手抓了一把麥子,遞到容儀面前。

容儀還是眼淚汪汪地瞅着他。

相裏飛盧淡淡地說:“只有這個。”

容儀認真端詳了一下麥子,用指尖捏了捏:硬硬的,也沒什麽香氣。

他迅速喪失了興趣,開始尋找其他的疑似食物——他很快摸出了一個送來的小盒子,因為聞見了花果的味道,高高興興地打開了。

可是這個盒子裏的并不是食物,而是一種滑膩的凝膏,湊近了聞一聞,還帶着一些藥味。

“這個是什麽?”容儀咨詢相裏飛盧,“能吃嗎?”

相裏飛盧垂眼一看,膏藥盒上刻着幾個字:

“刮取塗抹,消腫止痛,男子特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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