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鳳凰身體柔韌,很會盤人。

容儀兩只玉一樣的爪子踩在他肩膀上,兩只翅膀暖呼呼地攏起來,貼在相裏飛盧臉頰邊,赤金色的羽毛流光溢彩。

這麽大一團鳳凰,可是羽毛卻是出人意料的柔順輕軟。

相裏飛盧緩慢松手,冷汗漸消,他将剛剛差點被逼起來的法印壓了下去。

這種溫暖仿佛給了他一種錯覺——剛剛一瞬間破開他結界的那個人仿佛不存在,而只是一只愛撒嬌打滾的鳥兒而已。

相裏飛盧伸手要把他拎下來,可是容儀卻十分靈活,他伸出右手,容儀就往相反的地方鑽。

相裏飛盧耐着性子跟他纏鬥半晌,終于把他的爪子捏住了揪下來,容儀卻又順水推舟,蜷縮在了他的懷抱裏,毛茸茸的腦袋頂着他的下巴,蹭來蹭去。

相裏飛盧:“……”

他也無法,且不欲與他多浪費時間,由他去了。

禁軍隊長已經上來了:“大師,我們護送您出城,随行人員也已經等候在塔下。诶,這是……這是什麽鳥?”

禁軍隊長看了一眼相裏飛盧懷裏的容儀,一時間驚異得眼睛都瞪大了:流光溢彩的羽毛,在這陰沉的雨天裏,如同一團火焰照亮人的眼簾,奪目而尊貴。

他只要看一眼,就知道這絕非是普通的凡鳥!

相裏飛盧頓了頓,漠然說:“撿來的,不知道。”

容儀從他懷裏擡起頭,瞅他。

相裏飛盧把他摁下去,淡聲對禁軍隊長說:“現在就出發吧。”

禁軍隊長眼巴巴地看着他懷裏的鳳凰:“撿來的?大師你在哪兒撿來的,我也想撿一只……我可不可以摸一摸?這鳥看起來挺好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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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出手,還沒隔着五六寸的時候,容儀就伸長了脖子,瞄準後狠狠一叨,吓得禁軍隊長瞬間竄開老遠:“怎麽這麽兇!”

容儀施施然地縮回脖子,又拱在了相裏飛盧懷裏。

相裏飛盧雖然在佛塔修行,但是從小也随過老主持遠赴邊關驅邪除妖,為執掌青月劍,練劍強身也沒有一天落下過,身上穩健有力,胸膛也堅硬而溫暖。

容儀美滋滋地靠着,被相裏飛盧抱着——準确的說,是他強行挂在他胸口,這樣下了佛塔。

禁衛隊長在旁邊,還是眼巴巴地看着,想摸不敢摸,然而,看久了這只鳥把腦袋貼在相裏飛盧胸膛前的模樣,也會覺得有點奇怪。

就好像他們的佛子大師……被一只鳥,揩油了一般。

“南邊最近妖鬼橫行,聽前任國師大人回報消息說,青月鎮近日也因為大水的緣故,氣息混亂,妖氣、魔氣、人氣混淆不分,已經陸陸續續有好些修行的弟子被僞裝成人的妖魔鬼怪騙走,剜心吞食,也請佛子路上一路小心。”

“無妨。”

相裏飛盧握緊青月劍,一只手抽出劍刃,青色的劍刃削鐵如泥,穩穩插入地底,另一手指尖結印。

風沙雨水飄起,自青月劍的位置,往外蔓延、重開一層法印結界,淡金色的佛光沖天而起,以佛塔為中心,逐漸往上爬升,籠罩整個姜國王城。溫暖、寬厚的氣息穩定地護住了這一方土地。

“我不在這裏,也請諸位多保重。”

相裏飛盧一切從簡,車馬和随行人員一裁再裁,只留了必要的車夫和随侍來搬運東西。

他昨日打點到今日,收拾、整理出了幾大箱子上好的神藥與法經,都預備帶去青月鎮。

容儀跟着他進了車裏——他一眼就看見最中心的地方放着一個圓圓的織花坐墊,立刻歡快地拍拍翅膀飛了過去,盤旋蹲好,攏了攏翅膀。

相裏飛盧的位置被他占了,倒是沒說什麽,坐去了另一側。

馬車出城門,禁軍護送,街道邊排成了長龍,全是百姓出來相送。

相裏飛盧撩開車簾一角往外看,容儀跟着看過去,望見他此刻的神情一樣變得溫柔了。

這玄水色的街道,青灰色的天幕,帶着果香與寒氣的清涼雨水,外邊攢動的如同百花一樣五顏六色的傘面,還有傘面上不斷墜落的透明雨珠,那雨珠和霧氣背後掩映的張張人臉。

容儀跟着他看了一會兒,直到相裏飛盧收回視線,又将目光放在他這裏。

容儀抖了抖翅膀,歪頭說:“你養他們,好像養的很高興。但是你養我,好像不高興。”

相裏飛盧興許是心情好,蒼翠的眼裏雖然沒什麽變化,唇角卻破天荒地勾了勾:“上神若是去尋剛剛的禁衛隊長,他想必會養你養得很高興。”

容儀認真想了想,有點嫌棄:“可是他長得沒有你好看,而且他也不過情劫。”

相裏飛盧不再說話,垂下眼,伸手拿起一卷佛經。

只是看着容儀百無聊賴的模樣,不免想,這鳳凰這幾天言行舉止都被他看在眼中,他或許并不知道什麽是情劫,不過是想找個人養。

車輛行進起來,到了出城的路面,開始有些颠簸。馬車車廂開始晃動起來,容儀像是覺得這種晃動很有趣,就仰着脖子感受着,馬車晃一下,他頭頂的鳳凰毛就跟着晃一下。後邊像是覺得困了,又團吧團吧睡了。

相裏飛盧下車和随行人用了飯。

皇室的車駕很快,随時換馬,大約再過兩三日就能抵達南邊。

他們所過之處,哪怕只停在荒郊野外的鄉村,也随時有人熱情相待,更有追出驿站幾裏地,只為給他們送點東西。

“大師什麽都不收,可我們從前受您負責,鄉親們要我們送來,我們沒辦法回去複命啊!”

有一個從驿站追着趕了好幾裏的年輕人,幾乎是求着他們收下東西,相裏飛盧拗不過,随後說:“那麽,這袋果子留下吧。”

車廂裏因此多了許多果子。

但是據車夫和其他幾個人觀察,相裏飛盧并不愛吃漿果。

容儀一直睡到夜晚才醒。晚上時大雨停了,換成了朦胧微雨,細密清淺得幾乎看不見,在人發間織成一層薄薄的網。

相裏飛盧不在車上,容儀用力地伸展了一下身體,變回人形,踏着霧雨和青苔下去找他。

相裏飛盧撐着一把白底點墨江山的傘,身側放着一個羅盤,正對着蒼茫原野靜立沉思。

這雨霧無處不在,其實拿傘擋不了,他的肩頭與袖口都被微微濡濕,漆黑錦繡,勾得身影清隽挺拔。遼闊群山中,月色之照着他們兩個人,清透明亮。

他其實察覺容儀來了,但是依然沒有動。

等羅盤停止搖擺之後,他掐算片刻,在随身攜帶的紙筆上寫下什麽,分別放進兩個信鴿信筒裏,預備明天送去驿站寄出。

“這是什麽?”

容儀依然不怕水,如同他見他的第一天那樣,盤腿坐在一處濕潤的岩石上,周圍雨水飄落,卻無法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跡。

相裏飛盧說:“信。”

“我知道是信,你在看什麽?”

容儀跟着他一起仰頭,青黑天幕中挂着一輪上弦月,月光清透,他手裏攢起了一小團火花,雨水碰到就蒸騰為滾燙的霧氣,會發出“吱吱”的聲響。

他喜歡聽這聲音,于是指尖一勾一放,火花跟着時不時地噴出來一縷,将水汽凝幹。

“如今時節,本來只應讓在天命前看見上弦月,如今還是午夜,而且有雨,說明天象反常,而且越往南,越反常。”相裏飛盧淡淡地說。

“天象反常,會怎麽樣?”容儀跟着問道。

“姜國有史以來,月初上弦月的天象記錄過三次,一次北關地震,一次幹旱,一次鬼國入侵。”相裏飛盧的聲音還是淡淡的,“會死人。”

他收了羅盤。

那羅盤是銅色的,泛着被人久以撫摸、使用的光澤,映照得他的雙手更加白皙修長。

他收了傘。

容儀對死人不感興趣,他像是對那把傘更有興趣,不過看他走了,也沒有多停留,而是跟着他回到車上:“你該給我梳毛了。”

相裏飛盧如今對他沒有最初那幾天那麽排斥,但仍然是淡淡的,帶着某種例行公事的冷漠。

容儀化成鳳凰,窩在他身上,相裏飛盧就拿了一枚象牙梳,輕輕地給他梳理。

鳳凰的羽毛輕而柔軟,不像普通的凡間鳥類,一旦羽毛長大,羽管發硬。

鳳凰的毛柔軟得近似于某些幼崽的毛,很輕軟舒服,赤金的顏色在光下星星點點閃着光芒,是一看就很暖和的顏色。

這一剎那相裏飛盧走了神,想到那個貫穿他半生的、重複的夢境:他坐在一個幽暗封閉的角落裏,不清楚在幹什麽,不記得自己是誰,而他袖子裏蹲着一只幼鳥,有着格外柔軟的觸感,乖順而溫和。

他走了神,懷裏的鳳凰“啾”了一聲,随後是少年人不滿的聲音:“你弄疼我了。”

相裏飛盧垂眼去看——他其實并沒有用力,只是剛剛梳齒勾起了一片歪過來的短絨羽,不留神,直接把這一小片羽毛帶了下來。

鳳凰嬌氣,他是知道的,他安靜地說:“對不住。”

容儀也不跟他計較,他瞅着相裏飛盧那雙翠綠的眼睛,忽而說:“我娘和你一樣,雖然養鳳凰養得很好,可是不太會梳毛。”

相裏飛盧的動作停了停,他不欲答話,可是容儀卻叭叭地跟着說了下去:“在我出生之前,我娘是鳳凰族裏最好看的那只鳳凰,從來不愁有人給她梳毛。後面我生出來了,我就成了最漂亮的鳳凰,她總是跟我生氣,但又不許別人給我梳毛,給我羽毛梳斷了,她就會裝着沒這回事。”

“其實雖然有點疼,但是也沒有關系,因為我們是鳳凰,有修複和重生的能力。你看,已經長好了。”

容儀擡起翅膀要給他看,可是他自己已經找不到那根被梳斷的羽毛了。

相裏飛盧停下了動作,垂下眼,注視着他,卻見這鳳凰找了半天都沒找到。

他說:“知道了,別找了,我繼續給你梳。”

容儀卻不幹,他團在他身前,歪歪扭扭弄了半晌,歪着腦袋去一根一根地找。

相裏飛盧也就靜靜地等着,任由他在自己懷中拱來拱去。

夜已經很深了,車夫、随侍都睡了,外邊只有細密的雨聲,和容儀模糊的咕哝一起,響成某種恒長的頻率。

相裏飛盧昨天就被這只鳳凰折騰得一宿沒睡,臨行前又耗費了精力與元神做了佛塔結界,困意漸漸上湧,握着象牙梳的手也漸漸地松了。

只是困倦中他也還在想,想着或許想回答這鳳凰的話——既然從前也有人給他梳毛,也有至親骨肉,那麽何不愛人?

何必與他糾纏到此。

只是沒問出口,問了或許也沒什麽作用。

“我找到了!”

他忽而聽見少年人的話音,剎那從沉沉困倦中驚醒,有什麽軟軟的東西,細碎地掃過他的臉頰。

他一睜眼,懷裏一沉,容儀的呼吸就貼到了他面前。

他不知道什麽時候變回了原身,少年人的模樣,趴在他懷裏,湊得極近,手指夾着一縷柔軟烏黑的頭發,得意洋洋地要展示給他看:那縷頭發從中間被梳斷了,現在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長。

馬車狹小,相裏飛盧靠側邊倚靠着,身邊放着一卷書,書卷上帶着檀香的氣息。

而容儀這次是真真切切地趴在了他懷裏,他一低頭就是他烏黑的頭發、精巧的鼻梁與上挑的鳳凰眼尾,長長的、漆黑的睫毛,底下的眼睛一派澄澈。

還有原本他拎着扣在懷中,鳳凰的翅根——現在是少年的腰背,細而瑩潤,軟得不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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