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這一剎那,相裏飛盧的指尖如同着了火一樣,滾燙僵硬。

他下意識就要推開他,容儀卻攀着他的領子不放,兩只胳膊大大方方地圈住他的脖頸,俯身貼在他耳畔。

溫熱的呼吸噴在他的發絲和頸間:“你不要躲我,你替我梳毛,禮尚往來,我也替你梳一梳。從前我替那些人梳毛,他們都躲,可我們鳳凰,也只給最親最好的那個人梳毛。”

他伸出手,細長白淨地手指劃過去,輕輕覆住相裏飛盧的手,帶來溫涼暖意。

相裏飛盧下意識地要抽回手,卻又聽見容儀咕哝了一句:“你不讓我用法術,可你又不肯聽我的話。”

這話聽起來很平常,就像是少年人最普通的抱怨。

相裏飛盧擡眼注視容儀的神情,想起他在佛塔時見他第二面的做法,容儀用了一個定身術。

容儀論法力,遠在他之上,甚至遠在孔雀大明王之上。

他要做什麽,他其實攔不住。

容儀破他的囚神法決時,甚至沒用法力,只是踏出門而已,鳳凰火的業力已經可以讓佛光籠罩之地充滿焦枯。

如今這鳳凰顯露出的乖巧的一切面目,都只因為他當他認養了自己。

相裏飛盧不說話,壓抑着吐息,也不再動了。

他渾身僵硬,蒼翠的眼裏彌漫着濃重的情緒,壓抑起伏。

而容儀渾然不覺,他仍然抱着他的肩膀,趴伏在他懷中,偏頭側頸,将下巴輕輕擱在他肩頭,伸手去為他梳理頭發。

那是林間鳥兒們最常有的姿态,交頸纏綿,吐息溫熱。

相裏飛盧的頭發很順,很漂亮,原來在佛塔時束起來,配一個簡單質樸的青玉弁,端肅而威儀,容儀的指尖勾來勾去,其實反而将他原本的頭發弄亂了,青絲纏在白皙的指尖,間或扯不開,還弄斷了幾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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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虛地收回手,擡眼看看相裏飛盧,但那雙翠綠的眸子裏并不像是在生氣,只有某些複雜而凝重的情緒,那對蝴蝶一樣的睫毛,也和上一次一樣劇烈地顫動了起來。

容儀于是繼續趴在他懷裏,手縮回來,不再勾他的發,而是開始不懷好意地往相裏飛盧胸前摸,安心地貼着他硬實寬厚的胸膛。

“你很好,上一個養我的年輕人,我要與他梳毛,他吓得連滾帶爬地跑了,我不明白。被我梳毛是很可怕的事嗎?”

容儀高高興興賴在他懷裏,繼續回憶,“上上一個,他很會喂鳳凰,見我第一面,剝了練實搗碎,伴着瓊花玉露漿喂給我吃,我覺得很好吃,于是也給他喂,但是他也吓得連滾帶爬跑了。我也不明白,我們反哺,也是做鳳凰的禮儀……”

相裏飛盧沒有答話,容儀還趴在他懷裏,少年人地軀體一動不動久了,他漸漸也習慣了這種觸感,僵硬的脊背慢慢軟化。

他想着,容儀所說的反哺,大概就是鳥兒間嘴對嘴喂食的那種喂法。

“上神,有些事,莫強求。”

容儀擡起眼,望見相裏飛盧那雙翠綠的眼已經鎮定下來,恢複了平常的淡靜。

他問道:“什麽叫強求?”

是了,這鳳凰也不知道,他是明行,從來沒有讓他覺得是強求的事,也從沒遇到過強求不來的事。

容儀又睡着了,依然是趴在他懷裏的姿勢。

周圍一片寂靜,相裏飛盧看着他烏黑的發頂,發頂中心有一個圓溜溜地璇兒,幾撮壓不下去的頭發跟着翹了起來。

他動了動,容儀就不滿意地哼唧起來。

這鳳凰找不到窩,就幹脆拿他當窩,手也緊緊地扒着他不放,怎麽掙都沒有辦法。

相裏飛盧沉默片刻後,于是任由他睡在自己懷裏,一手抱着他,一手輕而慢地伸出去,拿起旁邊的佛經,垂眸誦讀。

早晨其他人陸續醒了,外邊熱鬧起來,相裏飛盧聽見了車夫和随侍驚訝的聲音,緊跟着有人低聲來報:“大師,大師您醒着嗎?”

相裏飛盧的位置本在正中,原來因為被容儀霸占了的緣故,只挪到側邊去,背後抵着窗。

他懷裏趴着一個人,沒辦法再回頭開窗,于是低聲說:“醒着,有什麽事情,靠近說。”

“大師,這恐怕要您自己下來看一看。”車夫的聲音裏都透着惶恐。

相裏飛盧聞言,低頭看了看懷裏的少年。

容儀還死死地扒住他不放。相裏飛盧此番神色也冷了下來,垂眼耐心去掰他的指尖。

容儀還沒醒,手是放開了,倒是不抓着他了,卻抓住了他的青月劍。

這劍殺氣濃重,又藏着聚陰之地的戾性與靈氣,容儀抓了一會兒,大約是覺得冷,整個人抖了一下,又往裏縮了縮。

相裏飛盧将那本佛經塞在他手中,提劍下了車。

他們昨日停在一處荒無人煙的山川平原前,相裏飛盧下車一看,靜谧幽綠的山林卻改換了風景——所有樹木枝葉,一朝而落盡,遠處山雲雨水不斷,如同水墨。

他們所在的這個地方卻沒了雨水,朝夕之間,綠地換為荒漠,一片蕭索。

這焦灼幹枯的氣息令他很熟悉,相裏飛盧擡眼去看,昨天容儀坐着玩火的地方,正是焦灼感最盛的地方。

容儀的鳳凰業力,哪怕只是指尖湧火玩一玩,對姜國的水脈都會有着不可逆轉的影響。

今日是他第二次見識了。

“大師,這個可……”

相裏飛盧眉頭皺起:“……無妨。”

他回頭上了車,其餘人照常随行。

容儀已經醒了,大概還遵守着他不許和姜國人接觸的規矩,沒有鬧也沒有叫他,只是一個人爬了起來,乖乖地啃着果子。

他還是不會自己剝皮,于是只吃不用剝皮的冬棗。

相裏飛盧注視着他,握着青月劍的手微微用力:“上神,此行南下,我有些話要與你說,我帶你出來,已經不合适了。約法三章,希望上神能做到。”

容儀想了想:“約什麽?”

“第一,不與姜國人交流,第二,不使用法力,第三,”相裏飛盧忖度了片刻,“行動舉止,向我報備,不得擅自行動。”

容儀歪頭瞅着他,若有所思。

他是神,耳力好,從他醒過來後,就聽見了外邊那些人在議論什麽,弄明白了昨天發生的事。

他又拿起一顆冬棗,凝視着相裏飛盧,說道:“不是我要弄成那個樣子,是你們姜國五行已經失衡,我的法力,或者其他什麽人的法力,都會引起很嚴重的後果。”

相裏飛盧神情冷淡:“別人如何,我不管。上神能做到這些嗎?”

“那你是以什麽身份向我提這句話呢?”容儀眼睛彎起來,“我不笨,佛子,現在是你有求于我。這個約法三章中,你是我的喂養人,還是姜國國師,又或是其他的什麽身份?”

相裏飛盧頓住了,神情複雜。

“你不說話,那我提供一個解決辦法。”容儀聲音溫柔,還是很耐心地跟他商量着,“我可以不說話,不用法力,一直跟在你身邊,可是我也要跟你約法三章。”

“你要每天給我梳毛,親手喂我,在別人面前,你要讓人知道,你是我的,我是你的,我不允許其他人,其他鳥,插足我們之間。你覺得呢?”

他又湊近了,和昨天一樣,又非常不老實地摸上他的手。“我要親你,我要抱着你,我要摸摸你……這些事,也是我們當鳳凰的對喂養人的禮儀。”

他得寸進尺,從來沒有人對相裏飛盧說過這樣的大不敬之話!

相裏飛盧又僵了僵——有一剎那,他是想拔出青月劍的。

這鳳凰的本性正在逐漸顯現,在那嬌憨可愛之外的、令人窒息的壓迫力和無所顧忌的任性。

容儀的眼底澄澈幹淨,照着他的影子,帶着一些笑意:“佛子,你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但憑上神所願。”相裏飛盧眼底蒼翠,眸色幽深,一字一頓地回答道。

容儀的眼睛更彎了,笑意像是會蕩漾出來,他瞅了瞅他,又埋頭看了看那盤水果,拿了一個荔枝遞給他,期期艾艾的:“我想吃這個,可是不想剝皮,也不想吃核。”

看相裏飛盧不動,他又補了一句:“而且你還沒親手喂過我吃果子。”

相裏飛盧接過那枚荔枝,垂下眼,也不說話,指尖周旋,不多時,瑩白剔透的果肉就已經露了出來,滿含汁水,清甜濃郁的香氣溢出來。

他看着容儀,容儀也還是一樣,清澈的眼望着他。

相裏飛盧伸出手,将那果子遞到他嘴邊。

容儀嗅了嗅,很高興,張口欲咬,但一看見相裏飛盧的神情,他想了想。

又把嘴巴抿了起來。

容儀歪歪腦袋,變回鳳凰的模樣,拍拍翅膀鑽回相裏飛盧的坐墊上,盤一盤趴下了。

他說:“我好像突然也不是很餓了,我想先睡一覺,佛子,你下次再給我喂吧。”

他們不日抵達了青月鎮。

這期間,容儀倒是真正做到了和他承諾的那樣,乖乖的也沒出來,就一直呆在他身邊。

相裏飛盧随行人員,多少一早聽說了他身邊來了個少年的事,哪怕沒有窺視,多少也能猜出些什麽——如果馬車裏沒有別人,相裏飛盧和誰說話?

故而容儀從馬車裏鑽出來,第一次沒隐去身形的時候,其餘人也并沒有多驚訝,只是按照對相裏飛盧的尊崇,也稱他一聲小公子。

只是這漂亮的小公子不說話,像是一個小啞巴,只是亦步亦趨地跟着相裏飛盧,相裏飛盧去哪裏,他就去哪裏。

時是清晨,天邊泛起魚肚白,一下來,霧氣就翻湧着撲面而來,混雜着水汽、青石與草木腐敗的味道,呼吸間都帶着微甜。

下馬車後,鎮上的人是用船來接,短短幾步路,衣袖上已經凝滿了水珠。

“大師,相裏先生等候已久,請您過去。”

相裏飛盧低聲道:“好。多年不見,師父如今可安好?”

“還是老樣子,捉妖,修經法,只是近日有一樁喜事,相裏先生也有所改變,您過去看看就知道了。”

相裏飛盧颔首。

他打量了一下青月鎮——這個有着神淚冷泉的小鎮,出産六界特有的鐵合玉,是一種流光溢彩、天生正氣的礦石,此地也一直以鍛造神兵為主業。

他的青月劍作為鎮國神劍,也是由這裏的人一手打造,千年淬煉。

從前,每戶人家房檐底下都會挂上一枚紅繩綁着的鐵合玉,如今只見到家家戶戶房檐下的紅繩,卻沒見到昔日風拂過,成排鐵合玉晃蕩閃耀的場景。

船家注意到他的視線,咳嗽了幾聲,笑聲裏有幾分沙啞:“都拿去熔了,做神兵,殺妖怪。可妖怪……殺不盡。這些年,越來越多。好在相裏先生撐着,如今佛子您也來了……”

後邊的人搬着他帶來的經書與草藥。

水霧太重,人人呼吸不暢,咳嗽聲此起彼伏。

姜國本阿裏就已經雨水多,河道附近都修着高層竹樓,一層放着船,汛期一來便空出去。而如今,連二層、三層都留下了被水淹過的痕跡,卯榫生黴,牆貼剝落。

這個城鎮仿佛被死死地摁入水中,泡上了很長的一段日子。

相裏飛盧垂眼去看船家,不止船家,還有許多人腿上都綁了止疼的縛帶,應該也是骨病纏身。

容儀手腳慢,又是鳳凰,不是很喜歡水——他打量着穿過街巷的小橋流水,他們這條船離岸遠,遠而高,猶豫着怎麽往下跳。

別人跟他說話,他也不出聲,很乖,又很無措。

不讓他用法力也不讓他變鳳凰,他就像個普通的少年。

相裏飛盧注意到他在這裏磨磨蹭蹭,猶豫了一下,想起他和容儀的“約法三章”,走過去伸手,淡聲說:“過來。”

容儀于是握着他的手,高高興興地跳了下來,順便撲在他懷中。

相裏飛盧攬着他往船裏帶,等容儀站定後,方才給他指了座位,就挨在自己身邊。

船裏一堆人,看得眼珠子都要掉了。

容儀倒是非常不見外,船上人端來點心和茶水,他吃光了一盤,還去搶別人的——因為答應了不能開口說話,他也不明搶,只是看着誰面前還有剩下來的好吃點心,他就走過去站着,只是彎起眼睛笑,眼巴巴地看着。

他這麽站着,人家也不好意思不給,于是全進了他的肚子裏。

相裏鴻住在鎮中神淚泉旁側,作為神官,必須駐守在此。

相裏飛盧過來的時候,他就站在岸邊迎接:“來了?”

相裏飛盧起身上岸,安靜回答:“來了,師父。”

相裏鴻是姜國上代國師,手把手在佛塔中将他拉扯大。

他随他姓,幾乎已經當他是半個父親,只是空門心無挂礙,相裏鴻辭去國師一位後,沒有留在佛塔中,而是來了青月鎮,成為了一名普通的神官。

只是這次再見,相裏鴻已經和他一樣,長發高冠,只是他仍然滿頭烏發,相裏鴻卻已經鬓角斑白。

“我還俗了。如今不配佛子一聲師父,我與我娘子前些日子結親,只是她身體不便,現在無法見你。”

“你從小到大都是倔強性子,沉默寡言,從不把別人放在眼中,我離開佛塔前最擔心的事,是怕你寂寞,也怕你以後有什麽想不通,一意孤行,多少想你有個伴兒。”

相裏鴻面色雖然透着滄桑,卻依然有着年輕時的堅毅與從容,只是聲音帶着微微的沙啞,“這麽多年,到底你我,都還是有一些改變,是不是?”

他的視線落到相裏飛盧身後。

容儀很乖地跟在後面,只是四處打量,時不時嗅一嗅,等意識到眼前的神官是對着自己說話的時候,他擡眼笑了笑。

他長得好看,笑起來更是眼底清透,十分乖巧。

相裏飛盧知道這一路已經無數人誤會了,沉聲說:“我這邊的話……說來話長,此事可以解釋。”

相裏鴻卻沒理他,過來找容儀聊了聊。

“你叫什麽名字?”

“哪裏人氏?”

“年方幾何?”

容儀全部不說話,就瞅着他笑,又看了看相裏飛盧。

相裏飛盧忍了忍:“此時,可以說話。”

相裏鴻聽見這句話,倒是挺意外地瞧了瞧他這個徒弟:“怎麽,你平日不允許他跟人說話?”

相裏飛盧才發覺這麽回答,反而更古怪了起來,另一邊,容儀卻“哦”了一聲,乖乖回答。

“我叫容儀。”

“梵天人氏。”

“年方三百歲。”

“他不許我跟別人說話,只許我跟他說話。”

容儀瞅了瞅相裏飛盧,“我也是很沒有辦法。”

相裏飛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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