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修改蘭刑相關)
姜國各地設有神官塢,建築形制普遍都效仿佛塔,白色塔身,檐廊下墜着驅魔鈴,風一拂過,叮當作響。
青月鎮因為鎮守在水眼上,神官塢一樣設在水上,巍峨竹塔與院落并行,收容各方過路僧人與修行者。
相裏鴻的院落改在一處舊日蝕刻的石船上,周圍院落四散分布,人聲熙攘,反而比在街市上還熱鬧一點。
相裏鴻拄着拐杖,身姿挺正。
他帶他們進入內院,聲音裏雖然透着疲憊,但依然穩定而持重:“近日水脈不平穩,發大水,外邊常常淹了,我也就讓他們住到這邊來。在我能看到的地方,也安全些……”
另一邊跑來一個小神官,低聲說:“大人,前天遭妖怪挖心的那人,後事已經辦妥了。大人可要找個時間去送靈?”
“日落前我會去,雖然我已經不是出家人,但仍可以為他超度。”相裏鴻神情凝重,微微颔首,“讓我先招待佛子安頓下來。”
相裏飛盧打量着眼前的一切:庭院裏被簡單收過,窗紙上還貼着半新的紅窗花,水缸外邊挂着一串紅色的辣椒,磚瓦間沾着被雨水浸泡過的爆竹皮。這是最尋常的人間煙火氣,和佛塔的終年古樸、清正相比,又是另一種體驗。
“先來吃飯,我內人身體不好,累日抱病,方才沒起身迎接,這會兒她去做飯,馬上能用。”
相裏飛盧推辭:“師娘若是身體不好,不用勉強,從前沒這麽講究。”
“你不講究,可你第一次帶人回來,我這個當師父的,總得表示點什麽。”
屋裏火熄了,相裏鴻招待他們坐下,放下身邊的拐杖,吃力地去點火。
這個天氣,柴火都是濕的,打火石打了好幾次都沒點燃。
容儀跟着低頭去看,指尖動了動,還沒動幾下,相裏飛盧就伸手把他的手按了下去,自己彈出一道火決,點燃了爐火。
容儀怔了一下,垂眼去看相裏飛盧壓着自己指尖的手,覺得有點高興。
相裏飛盧正準備收回手,卻見到容儀彎起眼睛,很高興地對他笑了笑,随後将手指反覆上來,勾住了他的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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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裏飛盧也怔了一下,身體僵了一僵,沒有再動。
兩人便指尖扣着指尖,穩穩地握着,溫暖相抵。
小廚房裏先來了幾個仆從,送了熬好的玉米湯,架在火上咕嚕咕嚕等着煮沸。
院子裏進來許多小孩子,扒在窗口往裏邊看,又被聞訊趕來的其他大人轟走了。
“相裏大人娶親了,佛子是不是也要娶親了!佛子大師帶來了一個漂亮的哥哥!”
“去去去,不許說這些話,不要吵兩位大人休息。”
“佛子大師來了,我可不可以找他看一看我娘的骨頭?我娘已經疼得幾天幾夜沒辦法入睡了……”
“還有我們家,我阿爹已經直不起腰了,現在沒有辦法,還是每天熱敷……”
……
相裏飛盧看着相裏鴻:從前一直挺拔的人也見了老态,進了屋裏。
相裏鴻解開了披風,伸手烤火時,能看見他蒼白膨大的指節,證實着他也已經骨病纏身。
他察覺了相裏飛盧的視線,沉聲說:“——都不打緊,都是老毛病了,鎮上人都習慣了。還是靠驅寒的湯藥。現如今水霧彌漫,氣息混亂,要緊的是不清楚妖魔是不是已經混入了鎮上。有幾個人前幾日,是在自己家中被挖心而死的,死前也沒有打鬥痕跡,應當是妖魔化了人形,哄騙至此。”
相裏飛盧也皺起眉。
這一路過來,青月鎮現在什麽樣子,他也清楚地看在眼裏。
“應該已經混進了鎮上,鎮上水霧,雖然什麽都分辨不出來,但卻有魔氣。”相裏飛盧說。
“人、神、墨、妖的氣息都混在一起,說不上來。”
相裏鴻嘆了一口氣,語氣卻依然穩重鎮定,“此事我已有計較。我們青月鎮,為妖魔觊觎的根本,無非是神淚泉,我已經将泉眼封印在我的法器中,就藏于神官塢的某個地方,他們必然會跟着過來,藏身于此。”
“我能做些什麽嗎?”相裏飛盧沉聲問道。
“除妖一事,你無需做些其他的什麽,只是我精力不濟,還帶着那些後輩,要騰出時間教他們驅魔禦法。這時間裏,鎮上人的渡厄消災,還請佛子多關照了。”
相裏鴻咳嗽了幾聲,相裏飛盧皺起眉,剛想說話,便被他打斷。
興許是爐火的熱度襲上來,烤得他骨痛難忍,豆大的汗珠一起冒了出來。
他皺起眉,臉色白了一段時間,說話也因此吃力了起來,“你也不要再說什麽,這是我的決定。”
“我們姜國……先是得孔雀大明王庇佑,随後再迎來你的降生,那是我們姜國最穩定輝煌的一段時間。我雖然風水堪輿不如你,但孔雀一死,我也知道國運将傾。”
相裏鴻注視着火光,喃喃地說,“你能以青月劍鎮守王城,可離了王城呢?現在是青月鎮,往後局勢會越來越嚴重,你分身乏術,還能耗盡法力,護住所有人不成?”
相裏飛盧沒有說話,蒼翠的眼映着爐火的火光。
容儀已經靠着他睡着了,手給他握着,歪着腦袋貼在他肩頭。
這鳳凰最近幾天有點嗜睡,越往南,水汽越重,似乎讓他也有點不太舒服。
院子後面隐約傳來人聲,夾雜着女人溫軟的語調:“沒關系,讓我來。”
一個姿容姣好、文弱嬌小的女人從後院走出來,和其他幾個仆人一起,手裏端着飯菜上桌。
她看起來有些害羞和膽怯,只是以視線示意。
相裏鴻站起來,從她手裏接過飯菜放下,随手解開披風給她圍上:“放下了就回房裏吧,外邊風大潮濕,火熄了就跟下人說一聲。”
随後唇邊挂着笑意,對相裏飛盧說:“這是我內人。”
相裏飛盧本想要跟着起身,卻無奈被身邊這只睡着的鳳凰扒住了,只能輕聲道一句:“師娘好。”
女人看向他,也沒多說什麽,只是微笑着颔首,那雙柔美的眼睛好奇地往他這裏看了看——和所有人一樣,他們的注意力除了相裏飛盧,還有相裏飛盧身邊的容儀。
少年人睡得放心大膽,是全然依戀的模樣。
她随後收回視線,行禮後退去了。
容儀卻在這個時候醒來了,他揉揉眼睛,左右看了看,發現面前多了些吃的,于是睜開相裏飛盧的手,伸手抓了一塊點心,開始吃起來。
兩只手握着,又在火邊,一松開,那種醞釀聚攏的熱度一下子抽離了,連風拂過時都顯得更冷。
“近日神官塢住的人多了,有些擠,還有別地過來雲游,跟着想辦法的修行者,我給你……給你們兩個人,留了一間上房,等會兒打點好了,你帶他出去走走。從前青月鎮還有許多好玩的地方,只可惜都淹了。”
相裏飛盧說:“不用。我今日一路過來,看見鎮上但凡年齡稍大的人,都染上了骨病,正好我此行,也帶了一些藥材過來。我今晚即刻着手,尋求治療之法。”
相裏鴻又克制不住咳嗽了幾聲,臉頰也因此浮上了病态的紅暈,他笑起來:“這件事,也是我随後要跟你說的。這些都……不急,你還年輕,能找到有人真心相伴,是好事,既然已經留在了身邊,就好好對人家,前塵往事,也都放下吧。”
他看着容儀,眼神慈愛。
容儀剛剛吃完一盤桃花酥,相裏鴻把自己面前的也端了過來,他的手畸形顫抖,但是動作卻很穩當。
相裏飛盧冷聲說:“……一場情劫而已。”
“世間情劫,哪裏是這麽高高拿起,輕輕放下的?”
相裏鴻還是笑,“你師娘也……起初,我不願還俗,是她問我,她重病纏身,此生夙願,只求一個我,我能渡天下人,為何不渡她?當時,我也只當成一場情劫罷了。孔雀在時,也曾對你我說過,姜國的佛法,注定為民而生,修不了心無挂礙法,就是這個道理。”
姜國民風如此,出家者還俗,也不過是一種平常的選擇。
容儀聽見了自己師父的名字,豎起耳朵:“孔雀大明王?”
“是啊,孔雀大明王菩薩,他從前是我們這裏的護國神。當年瘟疫大行,已經快要蔓延到王城了,佛子當時年紀還小,剛剛接任國師之位,那一天……”
相裏鴻喃喃道,“他看到了,我也看到了。姜國國門在那裏,幸存者在城門內,感染者在城門外,沒有醫生敢救,也沒有人敢放他們進來……外邊寸草不生,水和食物都短缺,那就是活生生的煉獄。”
容儀托着下巴,認真聽着。
“可是孔雀來了,他就從天邊的地方飛下來,所過之處,萬物逢春……”
相裏鴻感嘆了幾句,“那也是我這半生裏,看過的唯一一次神跡。”
“然後呢?”容儀接着問。
相裏飛盧注視着他的神情,有些摸不透他的想法。
容儀只是安安靜靜聽着,眼神很認真。
這些他雖然都在調查相裏飛盧時看過,可是自己看,和聽別人說,感覺也不太一樣。
“後來,佛子過來告訴我,他那天說,師父,我要學醫,尋覓神藥,不能再讓蒼生受此苦楚,他要和孔雀大明王一樣,渡厄解災……從那天起,他就真的這麽做了,迄今未曾改變過。”
“師父,時候不早了,我先上去修整打點,您也先休息吧。”
相裏飛盧神情沒什麽變化,只是淡聲打斷他的話。
容儀跟着他回到準備好的房間裏。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房間短缺,相裏鴻只給他們留了一間房,一副床榻。給他們帶路的神官說:“這裏是相裏大人之前的婚房,大喜時用的,最寬敞明亮了,如今特意騰出來。”
相裏飛盧在桌前清點藥材,容儀就趴在窗口往外看。
神官塢如今住的人魚龍混雜,底下人來人往,值守的神官每隔一個時辰都要巡檢一次,确認一下各個住客的狀态。
“這是我的東西,裏面只是平常的法器,什麽都沒有。”
一聲壓低的、嘶啞的少年人的聲音從底下冒了出來,跟着起了一陣騷動,那聲音很慢,透着冷淡。
“這位小爺,咱們青月鎮目前的狀況,你也不是不清楚,巡檢是正常的。你帶的這些法器,若不說清楚由頭,我們也不敢放你接着住下去,只是看一眼而已,你何必這樣!”
容儀扒着窗往下看,見到角落裏,有一個黑衣的少年人被人團團圍住,那少年看不清面容,只是臉色蒼白得像鬼一樣,看起來陰郁沉默。
“你在看什麽?”
相裏飛盧清點了神藥,翻出醫術,忽而發覺容儀已經在窗邊看了很久了。
這鳳凰不鬧騰,顯得很不正常。
“我在看這些人。”容儀說,“我還有點想師父。”
相裏飛盧怔了一下,回頭看容儀。
“你師父?”
“孔雀大明王,是我的師父。”
容儀倒是認認真真托着腮坐在窗邊,神色也透出一種孩子氣的認真來。
“我也想像他那樣好看,渡厄化解災禍,但師父沒教我這個,他說我是鳳凰,不需要學那些小家子氣的做法,鳳凰天生是去摧毀一切的。”
“從前師父也給我梳毛,他梳毛梳得最好,而且因為一樣是羽族,他最知道我愛吃什麽。只是我以前問他要不要養我,他說不養,而今我想,他大約和你一樣,是先養了姜國人,所以不太想養我。”
容儀思考了一會兒,很認真地疑惑,“是哪裏比不上呢?”
相裏飛盧不再答話。
片刻後,他再回頭時,容儀已經爬去了榻上,又是占據了中央位置,裹着被子睡下了。
他去睡了,相裏飛盧也沒有打算去床上睡,想着如果困倦,等容儀睡好了之後,錯開去休息。
淩晨時,相裏鴻給他送來了一本秘卷,名為《暗神農》,裏邊記載着各種失傳古方和禁術,本來是一本禁書。
相裏鴻在扉頁寫道:“窮途末路,不得不用。”
相裏飛盧翻閱後面,找到了相裏鴻批注過的一處骨病解法:“陰氣入體,水汽纏身之骨病解法:鳳毛麟角,燃灰兌水沖服。”
“麒麟角尚有,唯鳳凰羽毛,尋訪多年,天涯海角,空手而歸。”
麒麟角他們有,從前有一頭黑麒麟入了魔闖入姜國地界,被他們阻攔後,折角廢去法力放還。
只是鳳凰羽毛太難找,鳳凰已經是最稀有的一個神族了,不要說人類,就是連某些神族,千萬年也未必能見得一眼鳳凰。
……可是好巧不巧,他身邊就有一只如假包換的鳳凰。
相裏飛盧皺起眉,松開案卷,來到窗邊。
從高處望下去,神官塢裏人來人往,他因是佛子,身份貴重,多了好幾個神官來守着他們的樓底。
那些神官都還很年輕,但無一例外,手上都死死地纏着布條,死死地勒進骨肉,這樣才能暫緩一些骨痛。
“這是什麽?”
他聽見身後少年人的聲音冒出來,容儀一身松松垮垮的衣服,外袍是粉白的,內衫是紅的,歪着露出半邊赤裸的肩膀,“你看了一晚上了,不來陪我睡覺嗎?”
相裏飛盧心下一凜,快步過去要抽回秘卷,卻見到容儀已經垂下眼,指着那行字念了起來。
“鳳毛麟角……”
“天涯海角,空手而歸……”
相裏飛盧僵在原地。
容儀擡眼瞅他,鳳眼眼尾挑起來,“你要我的鳳凰毛。”
“既然要,為什麽不說?”
他站起身,走到相裏飛盧面前,傾身靠近了,一手勾住他的領子,笑得不懷好意,“一根羽毛不算什麽,可是佛子,我想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他眼底亮晶晶的,淡然花香隐約浮上,萦繞在人鼻尖。
他身後是床榻的帳子,暗紅的帳子還沒拆,風一拂過,跟着隐隐搖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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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