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容儀不是沒有和人一起爬到榻上去過。

只不過他一向都是居高臨下、掌控全局的那一個,那些前任們對他時,行動舉止裏總帶着敬畏與謹慎,也不夠放得開,雖然也弄得他挺舒服,但是久而久之,也有些膩味。

不管他主動還是他被動,那些人總是同一種謙卑恭謹的表情,同一種語氣,長得再好,也讓他有些興致恹恹。

相裏飛盧這個人唯獨不同一些,他還沒有飛升,不像神界那些年輕人一樣無趣,雖然長得好,但是脾氣不好。然而,這種不好讓他變得可愛起來。

此刻相裏飛盧垂下眼,渾身僵硬,他烏黑的睫毛又如同蝴蝶一樣撲閃了起來,更加可愛,只由着容儀伸手勾住自己的領子,把自己往榻上帶。

那種力道倒是不重,可是壓着他的是容儀的眼神,清澈帶笑,透着某種天真純然的妖冶,仿佛能幽幽地看進人心底最深處,仿佛是火焰燃燒,熱浪無聲地逼近,升騰起令人焦渴的焦灼感。

容儀先鑽進了帳子裏,外袍他嫌熱,随手一扔,只剩下裏邊嫣紅的裏衣,松垮地覆在身上,露出漂亮的鎖骨與白皙凝潤的肌膚。

他烏黑的長發散開流瀉下來,多了幾分散漫與随性。

容儀擡起眼,那眼底地水光被燭火一映,便仿佛刀刃閃了一下,能夠刺傷人眼。

他就這樣靠在床頭,勾着他的領子,沉聲說:“上來吧,佛子。”

相裏飛盧沒有動。

他的喉頭滾動了一下,眼神沒有看他,而是注視着帳子上蓮葉的繡紋,暗金色的,針腳細密柔軟,仿佛要在上面盯出一個洞,而他整個人的臉色已經不能用不好看來形容了。

“上神要做什麽?”

他連聲音都僵硬了,或許因為情緒壓得太厲害,一向清朗溫柔的聲音裏也帶上了幾分嘶啞。

容儀瞅瞅他,片刻後,笑了。

他伸了一個懶腰,歪倚着順着靠枕滑下來,放任自己懶洋洋地躺了下來:“按凡人的話來說……我也想一親佛子芳澤,颠鸾倒鳳,不過這件事講究一個你情我願。不過今日你既然有求于我,我也不想放過這個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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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凝視着相裏飛盧,揚了揚下巴,“過來親親我吧。”

“上神,我相裏飛盧一條命在這裏,你要殺要剮,這副肉身盡可拿去,只是你若是要折辱我,不如殺了我來得痛快。”

相裏飛盧依然沒動,手裏的青月劍卻握得越來越緊,聲音森冷。

這鳳凰這幾天還算安分,但是一起呆的時間越長,越能察覺到容儀的得寸進尺。

“我是來給你降情劫的,殺你,對我有什麽好處?”

容儀想了想,發現眼前這個人又別扭了起來,于是繼續跟他講道理,“你死了,那些人的骨病就能好,就會有人替他們燒了鳳凰毛和麒麟角,拿去兌水給他們喝?”

容儀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給他造個水鏡出來,不過那根指尖也只是動了一動,想起不能用法術的禁令,又縮了回去。

容儀又想了想:“今日我跟着你一起過來,你師父的陽壽,哪怕沒有這個骨病,也沒有剩下多少時間了,倒是外邊有幾個凡人,醫好了骨病,還能活得更長一些……這種病,除了痛一些,日後慢慢不能活動以外,倒是也沒有其他不好。”

“我從前還見過另一個國家,他們國運衰微時,那些人生的病,是從頭到腳慢慢潰爛,很臭的,也不好看。你們這裏的這種骨病,如果死于此,難看是難看一點,但是不臭,也算是凡人好一點的死法了……”

他在這裏散漫無謂地說着,好像談論的不是人命,而只是一朵雲,一棵草。

這句話話音剛落地,青月劍铮然出鞘,一剎那間就逼近了他的喉頭。

這把神兵煞氣威力無邊,只這一瞬間,就已經截斷了容儀頰邊幾縷碎發,在他頸間逼出了淡淡的血痕。

相裏飛盧眼底翻湧着無邊憤怒,他咬着牙,聲音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逼:“你、不、配、提、他、們。”

孔雀大明王還在時,與他一起奔赴萬裏禦敵,最北邊的疆域,臨雪妖地界,無人敢守,卻有一支隊伍幾代,幾十代地留在這裏,從前他們是被分撥來此的将士,卻被王朝遺忘在這裏。

他們和當地人通婚、生孩子,每一代孩子都健康強壯,但每一代的人都殘廢不全,大多數都是被凍傷的。

這樣一支殘缺的軍隊,老弱病殘,撐起了姜國最苦寒的疆域中,百年的平安;他也曾與孔雀一起去化解瘟疫,數不清的醫師倒在試藥途中,更有數不清的健康人為了救治病患而自己感染死去。

當年相裏鴻只身試藥,中了無數奇毒,差一點沒能熬過那個黑夜。

孔雀也曾說:“天命不可違,我是護國神,不得命令,也不能時時刻刻渡厄消災,用法力去除災厄,只能像個平常的修行者一樣,為你和你師父二人護法罷了。”

他自幼即見到愛人、憐人的神靈,為此甘願付出一切,卻不想自己有一天,會被一個無情無愛的新神操控、逼迫至此。

——什麽神靈?邪神罷了!

容儀被他一劍逼到喉頭,卻沒什麽反應,只是接着擡起眼,安靜地看他。

他覺得新奇。

相裏飛盧雖然一直脾氣都不好,但是他第一次見到他眼底這樣蓬勃洶湧的情緒,仿佛下一刻,他就能把他生吞活剝。

——但是相裏飛盧沒有。

容儀伸手撫上頸前的青月劍,輕輕彈了彈,暗色冰冷的劍身又發出铮然響聲:“原來這就是殺氣,果然很冷。佛子,我是明行,天運庇佑,我不想傷了你,你把它收……”

他話沒說完,話音未曾落地,卻感覺到那柄劍從頸間滑下,卡在了他腰間,寒氣隔着衣衫浮上來,他想去摸摸那柄劍,指尖卻被另一只發燙的手握住了——或者說,死死地扣住了,用力地壓在微汗的手心,滾燙發熱,令人隐隐心悸。

這種力度,甚至讓他掙脫不開,也讓他感受到了從小就未曾感受過的壓迫力——

相裏飛盧狠狠地扣着他的指尖,攬過他的肩膀。

青月劍在兩人之間滑落,割傷了相裏飛盧的手腕,血滴滴答答地洇入柔軟的被褥中,染出一片血色。

相裏飛盧扣着他的下巴,狠狠地吻了上來。

容儀擡起眼,瞧見那雙冰冷蒼翠的眼底更加冰冷了,裏邊卻又藏着火焰,如同冰雪消融滴落,旋即再度凝固,寒氣逼人。

他不懂如何去親吻一個人,只是兇猛蠻橫地撞上來,帶着某種破罐破摔的決絕,齒間壓上柔軟的嘴唇,一樣帶出某種淡淡的腥甜味道,是血的味道。

熱氣轟然散開,容儀感到有什麽滾燙的東西滴落下來,滑膩凝澀,凝在指尖。

他想去抓握,可是沒握住,随後才慢慢想到,這應該是相裏飛盧的血。

人的血比他想的要燙,要溫暖許多,容儀被他咬得痛了,卻彎起眼睛,過了一會兒,才埋在他懷裏,低低地叫了一聲:“疼。”

相裏飛盧終于放開了他,起身垂眸,眼裏冰冷不帶任何情緒。

“上神滿意了麽?”

“你把我弄疼了。”

容儀抱怨了一下,随後睜眼去瞧。

相裏飛盧被青月劍割出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痕,從手腕一直蔓延到虎口,寒氣侵體,這傷口好得快不了。

天運所在,也即是別人弄疼他一回,給他唇上留下一道齒痕,就要還上這種纏綿折磨的傷。

床褥、被子上,已經是血跡斑駁,如果不知道的人看見了,還以為這裏曾發生一場旖旎豔事。

相裏飛盧胸膛起伏,還在微微喘着氣,嘴唇上也泛起了血色。

容儀眯起眼睛,指尖随手晃了晃,晃出一根赤金色的羽毛來,輕軟華麗:“給。拔毛也是很痛的,不過因為佛子你想要,而且你也讓我很滿意,所以我選了最大最長的一根給你。”

他瞅着他:“你的傷,要不要我給你治一治?”

相裏飛盧眼神暗沉,沒理他,伸手接過那枚鳳凰羽毛,理了理衣襟,沉默不語地下了床。

他一句話都不再說,開門後,快步往樓下走去。

深夜,整個神官塢本該都是一片寂靜。

相裏飛盧袖中揣着那枚羽毛,輕軟的融羽就輕輕地、輕輕地刮蹭在他手腕的傷痕上,劇痛之中又帶上一絲酥麻的癢來,似乎……滾燙發熱。

“大師?大師?我們正要去找您,相裏鴻大人請您去內院一趟,打擾您休息了。”

樓下的聲音像是忽遠忽近,相裏飛盧走了幾步,又聽見旁邊人疑惑的聲音:“……大師?您怎麽了?”

眼前的路如同此刻從深水裏撈出了一樣,忽而明晰起來,他走的不是下去內院的路,走反了方向。

“沒什麽。”

相裏飛盧淡聲回答,強迫自己集中精力,将注意力從手腕的疼癢中挪開。

那種疼痛升騰發燙,如同帳中少年人的呼吸,還有那說不出什麽好話的嘴唇與舌尖——豔麗濕潤,無比柔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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