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夜雨中,燈火亮起來,潮濕的水汽升騰,院子裏圍着篝火,圍坐在其中的衆人都成了幢幢黑影,不發一言。

青月鎮還在沉睡,只有所有的神官都聚在了一起,他們穿着暗紅的官服,這種顏色放在這個環境中,卻顯得更加冷清死寂。

相裏飛盧一露面,所有人都站了起來,在他面前分出一條路來,露出人們圍在正中央的東西:一具白布蓋着的屍體。

相裏飛盧俯身半跪下去,伸手去查看死者情況,被旁邊一個五六歲的小神官攔了一下:“晦氣的,您也別沾上妖氣,大師。”

相裏飛盧那雙蒼翠的眼看過來,沖他笑了笑。

小神官忽而醒悟,他是天生佛子,體質并不像他們普通人一樣脆弱,一時間有些臉熱,低垂眉眼退到了一邊去。

死者是一個住在神官塢北樓角落裏的一個兵器匠,心口破了一個大洞,神情驚惶。

“剜心而死。”相裏飛盧查看了片刻,低聲說,“是妖或者魔。”

“從前都是在外邊,這是第一起發生在神官塢裏邊的事,我們人手不夠,只能讓所有人都先起來聚在一處,以防妖怪再度傷人,但是還有幾個人不在房裏,我們随後會重點排查。”

“沒辦法……沒辦法,只要這雨霧一日存在,我們就追蹤不了妖魔的氣息。”

另一旁,一個神年邁的女神官喃喃說着,“可是用了那麽多辦法,填進去那麽多條人命,都沒辦法驅散這水霧……”

她說到一半,忽而開始劇烈地咳嗽,咳嗽牽扯骨痛,整個人彎腰痙攣了起來。

“死的朱老漢,孤家寡人一個,他以前有個收養的兒子,骨病活生生疼死了。現在輪到他去了,竟然連個全屍都沒有……”

小神官趕緊過來扶住了她。

其他人沒有動,只是眼神灰暗,透着某種疲憊的麻木——他們早已習慣,無論是他人還是自己,青月鎮的男女老少,終有一日都會被這種病痛折磨纏身。

當然還有另一種可能,或許沒等病痛追上他們,妖魔就已經取走了他們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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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想辦法。”

相裏飛盧垂下眼,青月劍穩穩地握在他手中,暗色的衣袖垂下來,遮住了他的傷疤。

他聲音低啞,“從現在起我會一直巡守神官塢,盡快追查出妖魔蹤跡。此事我有責任,若非我輕敵大意,早一點出來鎮守,或許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

“我已經有所安排,你不必太過自責。”

相裏鴻的聲音從旁邊冒出來,一樣的沙啞低沉,“我們已經調派了能調派的所有人手,可那妖物必定能化人形瞞天過海,實在難防。”

潮氣又湧了上來,他無意識地按了按自己的手腕,仿佛用力按壓的疼痛就能壓過噬心鑽骨的骨痛一樣。

“在此之前,我有事找您,師父。”

相裏飛盧轉過來,袖中的鳳凰羽毛随着他的動作,又輕輕掃了掃他的手腕,帶起一陣刺痛。

相裏鴻看他皺了皺眉,比了個手勢示意其他人都先離開。

“鳳凰羽毛我尋到了,先用這個和麒麟角一起燒了,給大家把病治好。”

他将那枚鳳凰羽毛拿出來,輕軟華麗的羽毛像是一縷光,在這黎明前的黑暗中刺得人心一跳。

“你身上好重的血腥氣。”

相裏鴻看見他手腕翻起,露出那條深可見骨的新傷,眉頭皺得更緊了,“哪裏弄的傷?”

相裏飛盧扯了扯袖子,語氣淡淡的,“不重要。師父,先将這個用起來吧。”

“鳳凰稀有,更比麒麟更難得,我當初尋遍天涯海角,還委托神界上師多方打聽,都沒有尋得,鳳凰這一脈,嬌蠻跋扈,任性妄為,如今他們更有鳳凰明尊的明行天運庇護全族,傷鳳凰的人,必然遭到加倍的業力反噬,你幹了什麽?”

相裏鴻語氣沉了下來。

相裏飛盧頓了一下,說:“無事,是那鳳凰自願給我的。”

這一剎那,剛剛的場景瞬間閃回在他腦海中,容儀倚在榻上,眼睛潋滟朝他一望的模樣,如同被火燎了一下,讓人心裏一跳。

手腕的傷口又刺痛起來。

相裏鴻堅持:“佛子若是不說清楚,我青月鎮也承不了這個人情,如果這鳳凰羽毛的代價是你受業力因果,那麽我們青月鎮所有人都是姜國的罪人。”

相裏飛盧注視着他,片刻後說:“是容儀。他是鳳凰。”

相裏鴻愣了愣。

這個名字,相裏飛盧自己念出來,都覺得有幾分陌生。

相裏鴻眼神中掠過一絲複雜神色:“我就說你帶回來的那少年氣息不像是普通凡人,本來以為這是你和他雙修的緣故。”

相裏飛盧嘴唇動了動,但是沒有說出口。

“我無論如何沒想到,你真帶來了一位神仙過來。既然如此,他是青月鎮的恩人,更不能怠慢了人家,你怎麽不提前說呢!我們這種地方,不是給鳳凰住的地方。連三歲小孩都知道,鳳凰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非梧桐不栖,我們這……”

“他……”相裏飛盧知道他還是誤會了,聲音停了停,聽到後面時,垂下眼,沉默了起來。

他沒有話可以反駁。

容儀大概是住得不舒服的。

“你再告訴我,為何鳳凰神會跟在你身邊?”

相裏鴻嚴肅地看着他,想起孔雀剛死,心念電轉,“莫非他是……”

相裏飛盧也不知道如何解釋,只是順着他的話,算是承認了:“是我們新的……神。”

“那更不能怠慢!”

相裏鴻的手有些顫抖,看向他的視線也多了幾分責備的意思,他壓低了聲音,“是我們新的護國神,那更不得了!怎麽能讓人家住那個地方?”

相裏飛盧閉了閉眼:“這件事,我之後會向您解釋,師父。”

他随相裏鴻一起進了內庭,關上了門,各自坐下。

服侍相裏夫人的丫鬟過來送了茶,又告訴相裏鴻說:“夫人舊病又犯了,無法起身,大約要休息幾天,沒辦法出來迎客,也讓大人您放心,不是大事。”

相裏鴻點點頭:“好,告訴夫人好好休息,我晚上來看她。”

如同普通的兵刃傷不了神的軀體一樣,鳳毛麟角,用普通的火燒不了,相裏飛盧引三昧真火決至青月劍,煞氣引動,燒了兩三個時辰,才得到了不足一兩的灰燼。

已經是正午時間了,但天色還暗着,如同黑夜。外邊雨聲連綿不絕。

相裏飛盧調好水碗,送到相裏鴻面前:“師父,先喝下吧。”

相裏鴻卻沒有喝。

他很小心地雙手把藥碗放在了桌邊,走出去,低聲對外邊一個守着的神官說:“讓大家輪流過來取藥,年輕人優先,我們一把老骨頭了,不急于這一時。”

人們陸陸續續地來了,在庭院裏守着秩序排隊。

相裏飛盧帶來了醫治骨病的藥這件事,多少算是一絲希望,掃除了一些這個鎮上持續已久的陰霾。

鳳毛麟角本來就是奇珍中的奇珍,以這兩者入藥,藥效立竿見影,有人飲下之後不消半柱香時間,疼痛就已經消解,症狀輕一點的,畸形的骨節也在發熱退回正常模樣。

“那暗神農書中所說的不假,雖然是奇門邪術,卻當真有效。”

相裏鴻拄着拐杖,依然沉穩地立在庭院裏。

相裏飛盧坐在桌邊,垂眼寫着輔助藥方,随口答道:“那本書其實也并非是邪書,只是都記載着常人不可得之物,常人不敢想之事,要做成這些事,承擔的因果業力不會少,踐行者多半沒有好下場,是以慢慢的,這本書在傳言中就成了邪書。”

“是這個道理。”

相裏鴻依然站在門口,凝視着青灰色的雨幕,片刻後,他說,“今日沒見到容儀小公子,佛子一會兒若是得空了,還望請上神下來,我要帶着青月鎮的大家當面謝他。”

相裏飛盧停了筆,擡眼看過去。

“你也要謝他才是。”

相裏鴻嚴肅地看着他。

這句話,是從前還在王都佛塔修行時,他教訓他的口吻。

相裏鴻又等了一會兒,終于等到了他吩咐下去、取來的東西——幾個神官抱着幾個箱子走了進來,他指了指,示意他們放在相裏飛盧身邊。

“我們青月鎮,種不了梧桐木,梧桐這種怕水的樹,在我們這裏留上三四天就要爛根。現在我們什麽都沒有了,能拿得出手的東西已經沒了,連一捆幹稻草都找不到……這裏邊的兵器,是封在倉庫裏的,破銅爛鐵一堆,沒用過,好在只有上邊的鐵合玉還是幹淨的,沒沾過血腥,勉強還算有點靈氣,或許可以供上神休養。”

相裏鴻說,“我讓他們過會兒熔煉了,拿這些鐵合玉,給他做一個窩,看看上神喜不喜歡了。這件事,鄉親們也會同意的,他們會知道神還沒抛棄我們。”

相裏飛盧沉默地站在一邊,看着這沉沉的幾大箱子兵器——那些剩下的鐵合玉,被熔在兵器中,原來是青月鎮家家戶戶搜羅獻出的,有的已經經歷了許多代,染上了鏽跡,只有神玉光潔如新。

但無論是新是舊,都被精心保養、擦拭過了。

這鎮上的人沒有一個人走,哪怕拿着這些破銅爛鐵,哪怕在終日水霧中染上骨病,青月鎮自古就是姜國的護國之地,他的青月劍就是在這裏打造出來。

兵器是他們的骨,神淚泉是姜國水脈,神官塢是歷代庇佑他們之所,所以沒有人走。

這些東西太沉,還要搬到最中心的冶煉居去,神官搬得很吃力,忽而見到相裏飛盧走上前來,輕輕接過了:“給我吧。”

那小神官下意識地一驚,擡眼撞上相裏飛盧蒼翠淡靜的一雙眼。

“我去……去給他做個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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