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容儀抱着被子窩在床上,往床帳外看。
燭火換上了新的,明亮跳動着,晃動着在他睫下照出陰影,顯得安靜而漂亮。
他的神情明顯有些百無聊賴,但他沒有說話,只是很專注地看着,很專注地等着。
相裏飛盧換了蠟燭,把地上的水碗水盆收好,紙張撿起來,一張一張地在潮濕中分開,用法決烤幹後分開晾着。
那些紙都沾染着淋漓墨痕,是他曬了一下午,卻一直沒曬幹的。有些是沒畫好的廢稿。
指尖壓着紙張,一張一張地挨個拂過,那雙蒼翠的眼,也一張接一張地看過,動作放輕了,時間很長。上邊那些心思簡簡單單,就是他一直大大方方展現出來的。
他喜歡他。
被他養着,很高興。
他在等他。
容儀期待着他看完後的表情,可是相裏飛盧看完後也沒有什麽表情,話也沒說一聲。
他決定問問他:“你覺得我畫得好嗎?”
相裏飛盧背過身去做着什麽,好久之後才回了一個簡短的:“好。”
他站起身來,将箱子裏的東西提上來,容儀才看見他是去翻找藥材。
那些藥材還是他從王城帶過來的,原先有大十幾箱,這麽幾天四散給青月鎮的人用下來,也只剩下了兩三箱。
相裏飛盧的藥箱是他絕對不允許容儀碰的,容儀曾在裏邊看見許多圓溜溜的像果子的東西,但相裏飛盧只是說:“那是藥,不能吃。”
“枸杞是藥嗎?可是我看到人間做點心放它,煮湯也放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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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藥。”
“那我能吃嗎?”
“不能。”
“可是點心裏有它。”
“那麽請上神自己去吃點心。”
話題往往都這麽繞着圈子結束的。
相裏飛盧站在桌前,用銀匙取藥,放入平常盛藥的阏伽器研磨、烘烤。
阏伽是水之意,在他受封國師那天,四方僧人來賀,送了他這一套功德容器。
平常佛門人如果得到這樣珍貴的法器,應該都會供起來,更不說每天用水養着,祈禱自己的功德能被這個法器收容,再被上天看見。
而相裏飛盧拿它當了藥爐子。
容儀看着他在桌前挑藥材,手裏抱着被子,猶豫了一下,問道:“你在幹什麽呀?”
“做藥。”相裏飛盧聲音淡淡的。
“哦。”容儀又想了想,忽而靈臺清明,喜上眉梢,矜持的問道,“你在給誰做藥?還有人的病沒治好嗎?”
相裏飛盧動作停了下來,蒼翠的眼往他這裏一瞥,随後又收了回去。
“……給上神您。”
容儀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非常滿意,美滋滋地又躺下了,把自己裹起來只露出一雙眼睛。
他注視着相裏飛盧,也不想什麽,只是看着他,等着他,很安逸。
清隽挺拔的僧者凝神垂眸,神情端肅,眉間透出幾分清冷,手上的動作卻很溫柔。
神花攆磨,壓出花油來,配上活血化瘀、鎮痛收斂的藥物,清透的香氣中透着一點微微的苦,而這種苦卻并不讓人覺得難聞,只是幹淨的山林間最平常的氣息,或許也帶着相裏飛盧指尖的香氣,那種燒透的檀香才有的寬和。
相裏飛盧往床邊看了一眼,察覺他的視線——容儀的一雙眼閃閃發亮,隔這麽遠都能看出來。
他說:“一劑煎後,藥汁浸紗貼在手指上,要再等一會兒。”
容儀是神,他也拿不準這方子有沒有用,只能盡力一試。這些藥材,在仙界或許不值一提,在人界卻是稀世珍寶,每一樣都是他經歷各種機緣尋到,親手種下的。
容儀認真回答“嗯”。
他連那些書也不看了,就端正地躺回了被子裏,擺好了姿勢,還特意将手指放在了被子外晾着,好讓相裏飛盧知道這傷又多疼,他現在又是多麽需要被照顧的一只鳳凰。
他就這麽規矩地躺着,未曾蛻去的困意又翻湧了上來。
今夜雨勢不停,外邊其實涼。
他一雙手受了九陰錘,更冷,是刺骨的疼,他想往回縮,又惦記着保持人設,也只能繼續把手晾着,自己歪過去睡着了。耳邊只剩下窗外寂靜的雨聲,燭火随着相裏飛盧的衣袖晃蕩,是微微暖和的風。
相裏飛盧調好藥汁,往他這邊走過來的時候,容儀睜開了眼睛。
他水光潋滟的一雙眼轉過來,帶着藏不住的笑意,卻又斂着幾分得意,很快又閉上眼睛,裝着自己沒醒。
相裏飛盧低頭看了一眼這只裝睡的鳳凰,在床邊輕輕坐下,随後俯身,輕輕将容儀的手拉過來,放在自己手心。
“疼嗎?”他問道。
他問了,容儀覺得,也不好再裝睡不回答,于是象征性地睜開眼睛,哼哼了一聲:“疼的。”
他看相裏飛盧沒什麽反應,于是接着哼哼:“而且昨天這裏還沒有變黑,今天變黑了,不好看。”
“那麽我替上神敷藥、纏布。”
相裏飛盧蒼翠的眼底倒映着他的影子,“如果有任何不适,也請上神随時告訴我。”
那修長細白的指尖被他握着,因為受傷的緣故,溫度也比平常涼上幾分,甚至比相裏飛盧自己的體溫更涼。
從前他不曾覺得,如今發覺,容儀的手腕很細,很輕,故而第一次見面,容儀扮作女人,他沒有察覺。
羽族天生骨骼輕盈,骨架稍小,骨骼也因此變得更加柔軟。那白皙的肌膚,仿佛稍微用力一點,都會留下紅痕。
他以為容儀多少會再生出點事端來,比如少說要哼唧幾句,或是嚷嚷着要再對他提出一些要求。但是容儀一反常态,除了剛開始時假模假樣地喊了幾聲疼以外,其餘的時間倒是都一聲不吭。上藥也很配合,從被窩裏鑽了出來,爬起來把手交給他。
他握着他指尖,微偏過頭,一圈一圈往上纏浸了藥水的紗布,容儀也認真地看着他的動作,呼吸一樣輕輕拂過,鼻息溫熱柔軟。
相裏飛盧忽而聽見容儀的聲音:“我想到我第一次受天罰,師父也是這麽給我包紮,養好我的羽毛的。你這麽會包紮傷口,他教過你嗎?”
相裏飛盧怔了片刻,才意識到他說的是孔雀。
他不問,這鳳凰卻有一句沒一句地說了起來。
大概是等着他包紮的過程實在無聊,又或是他的确透過他望見了什麽他忘記已久的東西。
他給他提,孔雀當時如何把他拎着去了神泉處清洗,又如何請藥王配了使羽毛恢複如初的藥。
“那個時候我的法力還不完全,羽毛沒辦法長得那麽快,很醜。我總是哭,師父大概煩我哭,那段時間就天天梳毛哄我。他以前不是很有時間給我梳毛的。”
相裏飛盧系好一個結,用剪刀輕輕剪掉,随後說:“換手,另一邊。”
容儀于是把這只手縮了回去,再将另一只手交給了他,随後又看着他蒼翠的眼睛,有些出神:“只有你和師父給我包紮過傷口。”
随後又說:“但是你們都很忙。”
相裏飛盧不答話,他也就不再說,而是把下巴安靜地擱在膝上,等他給自己包紮完。
他這樣子很乖,烏黑的睫毛長而翹,眼眸微垂,顯得和呼吸一樣溫軟,在眼前輕輕掃過。
這兩天他沒怎麽出門,一直在等他回來喂自己,既然現在等來了,容儀也覺得滿意了。
他以為相裏飛盧會不說話一直到離開,另一手已經摸起了那本未删減帶插圖的《周生夜會畫中仙》。
但相裏飛盧剪掉另一端紗布時,忽而輕輕問道:“你以前還受過天罰?”
容儀摸書的手停頓了一下,乖乖收回來拎着被子角:“受過的。”
“是怎麽回事?”
“我不記得了。”容儀老實回答。
他是真不太記得了,怎麽想也只記得應當和當明行的任務有關。
他是孔雀帶到大的,然而他的體質和孔雀相反,他庇護的太陽界,在孔雀庇護的太陰界反面。他一向沒什麽自覺,練功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幹出一些被罰的事情,對他來說也不算奇怪。
“天罰內容,都與所承受的因果有關麽?”
相裏飛盧望着他的手指。
他包紮得很漂亮,很細膩,這也是他時常為人醫治,養下來的技巧。“你為青月鎮人治好骨病,便要承受相同的骨痛,是這樣麽?”
那麽容儀第一次遭天罰,多半與火有關。
容儀仍是犯困,不着調地回答道:“應該吧,下次我要等軍荼利大明王犯事,我要去給他降天罰玩玩……”
他的肚子咕嚕咕嚕叫了起來,容儀摸了摸肚子,擡起頭,充滿期待地看着他:“你該喂我了。”
一顆練實吃不飽肚子,哪怕還吃了些其他的果子作為佐餐,但他還是餓了。
相裏飛盧停下手裏的事,站起身:“我去為上神取一些吃的過來,上神稍等。”
“好。”容儀答應了,可是随即立刻警惕起來,“這次你要快點回來,否則,算你爽約兩次,我就……我就,馬上就去外邊玩火。”
他口頭威脅了一下他,也不知道相裏飛盧怎麽想的,這次沒有生氣也沒有教育他,只是輕輕掩上門,離開了房間。
此時此刻,青月鎮還在一片忙亂之中。
神官們忙上忙下,大多數都還是在勸,因為幾乎沒有人肯走。
物資調配、路途安排、遷出安置,這些事情更是磨人。
相裏飛盧沒有叫人,而是自己去了後院廚房,取了一些新鮮蔬果。
這裏離相裏鴻的書房很近,他提着果籃出來,見到書房裏沒有人,燈卻亮着,有一個神官正提着燈走出來,打算關閉房門。
“大師?”
相裏飛盧往裏看了一眼:“裏面有人麽?”
“相裏大人白天一直在這裏,剛剛才走,我們勸着他回去休息了。”神官低聲說,“相裏大人……一整天都在翻那一本書,別人說什麽,他也聽不進去。可是再有一天,該給夫人送靈了……”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我也進去找一些書。”
神官将手裏的燈交給他,行禮告退。
相裏飛盧踏入書房,第一眼看見東邊的一個書架空了一本——正是相裏鴻從前放那本禁書的地方。
他看了一會兒,随後自己擡眼看過去,抽了幾本出來,坐在旁邊快速地翻了翻。
他找了片刻,沒有查到自己想要的。
書桌旁邊燃着一爐快要熄滅的炭火,旁邊立着一個水鏡,相裏飛盧伸手彈出一道法決,請動姜果歷代國師的亡魂:“打擾諸位前輩,請替晚輩解惑。”
水鏡裏的火光盈盈跳動了起來,然而奇異的是,現實中的爐火并沒有跳動:“佛子請明言。”
“天罰,能否存在代人受過之法?”
相裏飛盧問道,“護國神為了幫這裏治病,自己要承受骨病天罰,這件事是我欠他,我想為他找一個辦法。如果能讓我代替他受過,我一定傾盡全力。”
寂靜持續了片刻。
“這……不得而知。”
水鏡裏的聲音飄了出來,帶着幾分猶豫,“天罰何曾聽聞有人躲過,就是你飛升歷劫,十年前不渡,十年後也輪上一個情劫,這是天命,被因果扣着,尋常人不得轉嫁,更是無從轉嫁,否則,這世上哪裏來的這麽多傷心人,人界之外,又哪裏來的這麽多無從飛升而生出的妖魔鬼怪。”
相裏飛盧頓了頓,“真的沒有辦法麽?”
依然是一片寂靜,水鏡裏,只隐約傳來一聲輕輕的嘆息。
相裏飛盧低聲說:“我知道了。”
相裏飛盧推開門時,容儀已經端端正正地坐在了桌前,等待着他的投喂。
他抱怨道:“你取一個果子,取了好久。”
“抱歉。”相裏飛盧說。
他的神情沒什麽變化,但是和以前不一樣,容儀觀察到,今天的相裏飛盧一點也不兇。
荔枝皮剝開,瑩白的果肉伴着甘甜的汁水露出來。
相裏飛盧剝好後,看見容儀湊了過來,只略一停頓了一下,安靜地将果肉送到他嘴邊。
容儀一口咬過來,吧唧一口吃掉了,狹長的鳳眼彎起來:“好吃,你終于肯親手喂我了,佛子。”
相裏飛盧的動作卻停了停。
那雙蒼翠的眼擡起,眼神很認真,甚而認真得有些凝重,“這幾天……發生了一些事,有些忙不過來,上神現在需要休養,我也希望上神,不要四處走動,在這裏等我回來。”
容儀歪頭瞧他:“可我這幾天,不是一直都這樣麽?你又不來,又不許我出去,沒意思透了。”
相裏飛盧輕輕嘆了一口氣,伸手拿起一枚荔枝,“這一樣名為荔枝,吃下去,需要吐核。”
“這一樣,上神見過,是柿子。脆柿外皮堅硬,徒手難以剝掉,可以借用刀具,我也會盡量替上神剝好。”
他頓了頓,看着容儀:“上神記住了麽?”
容儀瞅着他,坦坦蕩蕩:“沒記住。我也不會用你們人間的刀。”
“沒記住也沒關系,這些只是萬一,我無法回來,上神便不用再像今天這樣餓着自己。”相裏飛盧蒼翠的眼注視着他,“這段時間,我也會尋找替人承受天罰的辦法,來償還上神對青月鎮與姜國人的恩情。”
容儀瞅了瞅他,撓了撓頭:“替人受罰?”
容儀伸出他那雙漂亮的手,歪頭端詳着:“可其實也不是很痛。你也不用放在心上,更何況,天罰這個東西,因果業力,是躲不開的……”
“就像你的情劫,本該是我師父給你降,但是師父他不在了,所以就變成了我給你降……但是不管是誰,你都是要養一個人,跟你成親的。”
相裏飛盧怔了怔。
他還從未聽說過,給他降情劫的本應該是孔雀這個說法。本以為情劫與雷劫都是命中注定,卻不想這個因果替換得如此容易。
“那若孔雀還在呢?你又去何處?”
他低聲問道。
容儀想了想:“你和師父成親了,那我肯定也不能讓你們來養我。或許我會和之前一樣,再和第三十八個人相一相親吧。”
他對這個話題不是很感興趣,只是端詳了一下自己被包得嚴嚴實實的手,随後展顏一笑,矜持說道:“你不用替我,我們彼此之間,更不用分得這麽清。我覺得你這麽包紮過後,也不疼了,但還有一點點疼,你過來親親它,它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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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