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容儀本以為, 這次相裏飛盧也會乖乖聽話,上前來親親他的手指,但是這次相裏飛盧又沒動, 整個人的氣息忽而有一點微微的冷和僵硬。

相裏飛盧那雙蒼翠的眼沉默了好一會兒:“看來上神精神好了, 只需要多休養一段時間。如果沒有別的事, 那麽我便先告退了。”

容儀瞅着他離開的背影,歪過頭, 嘟哝了一聲:“小氣……”

“又不陪我又不親我,哪裏有你這樣養鳳凰的呢。”容儀又在那裏數, “之前的三十六個, 都不會這麽對我的。”

相裏飛盧關上門的一剎那, 正好聽見他這句話。

這一剎那,他眼底閃過一絲細微的情緒,連帶着累日繃緊的唇角, 也微不可查地動了動。

仿佛一塊堅冰, 也在此刻微微融化了一下。

門內溫暖藥香,明黃燭火,都被隔絕在裏。

相裏飛盧轉過身, 濕潤的冷風吹起他的衣袂,外邊天色青灰, 他握着青月劍的手指節分明, 冷白的肌膚緊繃着,露出淡青色的筋脈。

整個青月鎮都在忙着搬遷去別處的事情, 相裏飛盧法令如同聖旨,東邊的守城王得到消息,已經派了軍隊前來護送。剩下的人負責處理與之相關的其他所有事。

不肯走的那些人,神官一個一個地去勸, 相裏飛盧也一個一個地去勸。

他說:“不是要放棄這裏,只是我要一個人來守,來日還父老鄉親們一個完完整整、和以前一樣好的青月鎮。大家在這裏,我多少有後顧之憂,施展不開,也請各位體諒。”

昨天立在院裏死活不肯走的老婆婆,也終于被他們輪番的勸說所說動了,現在她跟在預備出發的随行隊伍中,費力地清點着行李。

她以賣豆腐為生,嫁了一個鑄劍的鐵匠,家裏整整齊齊五六十把鐵合玉鑄成的斬妖劍,早在半年前就已經盡數捐給了邊疆,剩下的只有好幾把。

那些劍太沉,她一個人已經提不動了,無法全部帶走,于是只帶了一把精致小巧的劍。

大雨中,老婆婆穿着一身蓑衣,連臉上的皺紋裏,似乎也填上了細密的雨霧,浸染得聲音更加嘶啞暗沉:“這是我的姑娘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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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邊跟着幾個女孩,那些女孩或普通平凡,或嬌俏妩媚,但每個人肩膀上都背了一把沉重的鐵匣。

青月鎮的但凡有新生兒降生,如果是女兒,那麽那一家便會為她用鐵合玉鑄劍一把,等到日後出閣後帶去夫家,意味娘家的期盼與守護。如果是男子,那麽這一家便會鑄劍鞘一枚,哪怕再窮的人家,都會用美玉與黃金裝飾它,讓男孩自及冠那天佩戴于身,意為從此要當如黃金美玉一般的君子。

旁邊有個小男孩喃喃說:“可沒有人給我做劍鞘。”

他正是那天被豔鬼妖氣沖克,相裏飛盧親手給他喂藥的那個孩子,家裏雙親早夭,如今他也什麽都沒有帶,只帶上了一個小風車,一些吃食。他站在人流中不知所措,想找一個大人依靠,卻見每個大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做,裝行李的車緩緩拉動,車廂裏也塞滿了人,他站在雨中,抱着自己的包袱,眼神裏露出一些迷茫。

相裏飛盧俯下身,按住這小男孩的肩膀,将他抱起來,送到一個神官負責的空車裏:“你來這邊,我會送你們一起出城。”

小男孩認出是他,眼神亮了起來,但仍然有些怯怯的:“大師……”

他的視線停留在他手裏的青月劍身上。青月劍是姜國的護國神劍,也是他們青月鎮鑄造出的,最漂亮的一把劍,純正的烏青色,保留着最純然的質樸與靈氣,劍鞘上鑲嵌的不是黃金,而是黑玉和亮銀,通透如水。

相裏飛盧注意到他的眼神,笑了笑:“我也沒有人給我做劍鞘。你喜歡它麽?”

小男孩愣了一下,睜大眼睛。

“日後,他說不定就是你的,我們會從全國各地選拔神官,決定下一任青月劍的主人。好好保重自己,如果有什麽事不習慣,直接找我們。”

那孩子眼裏閃爍着高興和興奮的光,手指因為緊張和激動而蜷縮了起來,用力地在他髒兮兮的衣服上揩拭:“好!”

相裏飛盧合上馬車簾門。

一個神官從後跑過來,氣喘籲籲:“大人,人都問過一遍了,全數登記在冊,只是準備和出發的時間安排,現在我們也拿不定主意,您看如何呢?”

相裏飛盧伸手接過他手裏的冊子,看到了出行的具體安排,詳實周到,只有幾個人尚且沒有定下來,一個是他,另一個是相裏鴻,再一個是容儀。

神官站在他身邊,神情謹慎地跟着他看,小聲說:“相裏大人還在房裏,也不許任何人進去。夫人也還需下葬送靈,這是白事,按習俗,也不可能夫人的棺木随着出城,葬在青月鎮以外的地方……”

“容公子跟我一起走,師父那邊我要過問一下。”相裏飛盧低聲交代,“我即刻過去看看。”

相裏鴻如今住的地方在神官塢邊緣僻靜的地方,中間正好隔着幾處樓閣,容儀在的地方。

相裏飛盧走到樓下,往上看了看,停頓了片刻,還沒等他轉身,樓閣走廊上忽而冒出一個粉白的影子,容儀的腦袋從上面探了出來,正好瞧過來,和他的視線對上。

這鳳凰大概也是憋久了,出來放放風,就趴在欄杆上。

相裏飛盧視力很好,他看見容儀對他說話,兩手托腮,高高興興的,口型是:“你來看我了嗎?”

其實不是,但是不知道為什麽,這句「不是」他沒有說出口。

相裏飛盧說:“請上神下來走走吧。”

容儀的身影随即消失了。

相裏飛盧以為他要走樓梯跑下來,卻見到不多時,一只赤金色的鳳凰如同流火一般沖天而起,盤旋着往下飛了過來,如同火光驟然亮起,刺破了青月鎮暗沉的雨幕。

風拂過,帶着花果的氣息,他就這樣輕飄飄地飛了下來。

相裏飛盧伸出手,本想讓他有個停靠,容儀落地卻又自然而然地化為了人身,撲進了他懷裏,雙臂勾住他的脖子,眉開眼笑:“好,我來了。”

少年的呼吸拂過,眼神晶亮,裏邊滿滿映着的,都是他的影子。

“我現在前去看望一下師父,上神和我一起走走,可以麽?随後我再送你回來。”相裏飛盧說。

容儀也說:“好……”

雨聲淅瀝,相裏飛盧撐着傘,是那把紅傘。

容儀不用打傘,但他喜歡這顏色,一定要鑽過來,在傘下和他并肩走着。

周圍很安靜,神官塢的人走了一大半,連容儀也察覺了這種異常:“其他人呢?”

“先離開了……”相裏飛盧說。

“哦……”容儀又想了想,伸手去握一把雨珠,“這才對嘛,這個地方既然有妖鬼,又有這麽重的霧,你們應該早點走的。”

他并不理解水脈對姜國的重要性,也不理解青月鎮上的人對「留下來」這件事的堅持。

相裏飛盧卻笑了笑:“上神說得對……”

這聲音很平靜,甚至帶着幾分溫柔,容儀擡頭瞅他,望見他臉上的神情,腳步停了停。

相裏飛盧沒有察覺,也因此比他多走了一步,傘面先他一步走過了,等到察覺了,他才偏頭轉身,下意識地将傘擋回容儀頭頂,問道:“怎麽了?”

“沒有,就是你笑起來真好看,比以前兇巴巴的樣子要好看很多。”

容儀又擡眼看那罩在自己頭頂的傘面,紅通通軟綿綿的帶着墨香,像梵天法會時那種熟透的軟紅柿子,他像是也有點疑惑,“我不怕水,淋雨也不會生病,這個東西好看卻笨重,還要占去一只手,也擋視野,顯得很狹窄……但是我喜歡你替我打傘。”

這種悄然滋生的感覺難以描述,仿佛還給他造成了一些困擾一般。容儀就停在那裏,仿佛是很認真地思考着,要做出一個什麽結論才好。

雨水淋漓墜落,在傘骨處織成一片雪白的網,雨聲隐去了其餘一切聲音。

相裏飛盧感到指尖一熱,有什麽微涼的、粗糙的東西繞了上來,擠開緊閉的指縫,是容儀纏了紗的手,只有指尖的部分留出來,那手輕而軟,卻帶着某種霸道不講道理的蠻力。

十指相扣。

容儀滿意了:“我看那些畫本子裏,情人走在一起,都是要牽手的。”

“上神從前找過三十六個人,應該有所聽聞。”相裏飛盧聲音淡淡的,聽不出什麽喜怒。

容儀也沒有想到他會突然提這件事,他認真想了想。

那些個仙家神郎,一個比一個端正有禮,一個比一個溫良耐心,哪怕最親密的事都做過了,卻沒有人和他一起的時候,像那些話本子所說的一樣親密自在。

他有些遺憾地搖了搖頭:“沒有,他們都不曾牽我的手。”

相裏飛盧不再說話。

他的視線收回來,凝望着面前的路,撐着傘,穿過回廊,前邊是一片漠漠茫茫的水汽,寒意撲面而來,渾身上下都是涼的,他也習慣于這樣的寒冷,如同習慣佛塔塔頂常年吹拂的北風,只是此時此刻,唯獨與容儀握着的左手,指尖牽絆,溫暖漸生,隐隐發燙。

到了相裏鴻所在的那一方院子,相裏飛盧牽着容儀停下來,低聲說道:“你在這裏等等我。”

容儀認真點頭:“好……”

相裏鴻的房內燃着亮光,相裏飛盧走到門前,扣了幾下門,裏邊無人響應,他正遲疑着打算推門而入的時候,門忽而打開了,相裏鴻一身憔悴地出現在門前。

他發尾沾着雨水,輪椅下部也濺上了泥水,竟然也是剛剛才出過門的模樣。

“師父……”

“進來說話吧……”

相裏鴻吃力地搖着輪椅,給他讓出一條道來,相裏飛盧輕輕掩上房門。

房間裏潮濕陰冷,相裏鴻往窗外看了一眼,輕輕嘆了一口氣:“都走了?”

相裏飛盧說:“都差不多了,師父打算何時啓程?”

相裏鴻沉默不言。

過了半晌後,他開口說:“我從那書中看到了一個陣法,可以直接鎖定因果來源,抓捕邪魔……”

他沒有說下去,說了一半就停了下來。

相裏飛盧說:“我出城護送百姓,一直送到無霧的邊界,随後再回來,師父跟着一起出城吧。”

相裏鴻雙眼布滿血絲,“你要留下來守青月鎮,單你一個人怎麽行?我不會走,我是這裏的鎮守神官,不能渎職。”

“其他人走了,也算是順遂你的意見。我從小看着你長大,知道你是什麽樣的心思,你想讓我走,你留下,但你這種性子,何嘗不是我教出來的。”相裏鴻聲音沙啞,“哪裏有徒弟不走,師父卻當了逃兵的說法?”

“也好……”相裏飛盧說,“再有兩日,我送行出城,回來後便與師父您一起,共守青月鎮水脈。”

“也好……”相裏鴻咳嗽了幾聲,“我也便趁此時間,将她安葬了。”

他們彼此各退一步,無非也是因為經年累月中,他們都了解彼此的決定無法改變,更無法幹涉。

其他話,也無需多說。

“那麽,師父保重,我先回那邊了。”相裏飛盧站起身。

相裏鴻送他到門口,仿佛察覺到了什麽似的,擡頭往角落裏看了一眼。雖然那裏什麽都沒有,只有一角孤孤單單的亭臺。

“護國神……”他低聲問道,“也跟随出城麽?”

“他跟我一起……”相裏飛盧也低聲答道。

相裏鴻點點頭:“好……”也不再多說什麽,那道門檻攔住了他的輪椅,也仿佛把他攔在了門裏那個陰暗的世界,能夠生出漫漫青苔。

“你師父比上次老了。”

容儀盤着腿,涼亭後的一處假山上,若有所思。

“人有壽命,自然會一天比一天更老。”相裏飛盧說,“上神,回去吧。”

容儀坐着不動,卻只仰頭看向他,伸出手。

潔白瑩潤的一雙手,關節處包着細密的紗布,他身上不沾水,神衣也不沾水,這布卻漸漸被浸潤,隐隐透出其下的烏青色。

相裏飛盧注視着他,撐着傘過去,俯身牽起他的手,将那修長的五指輕輕攏在手心。

容儀被他拉在身邊,和來的時候一樣,手牽手回到了樓下。

“今天你帶我出去走走,來看我,我很高興。那麽下一次,是什麽時候?”容儀問道。

相裏飛盧說:“很快了,上神。”

容儀點了點頭:“好。那麽我繼續等你。”

他沖他揮揮手,又變成鳳凰的模樣,倏忽一下拍着翅膀飛高了,刺破昏暗的雨幕,消失在高樓之後。

這一層樓從前就沒有其他人,現在整個樓的人都搬走了,顯得更加寂靜。

容儀是習慣了這種寂靜的,如同他習慣了梵天的清靜。他踱進房門,給自己剝了一個荔枝吃,随後躺回床上,正想捧着剩下的風月小傳看完時,房中忽而傳來一聲輕笑。

這一聲笑格外怪異突兀,前面是女人柔媚無骨的聲音,媚得人心酥軟,後半聲笑卻毫無過度地切換成了男人的聲音,與此同時,房中的溫度都仿佛一起跟着冷下去幾分。

“上神,這第三十七個人,還要你自己喂養自己,這人在于不在,有什麽區別?他還要你等,又有何趣味?”

“你只守着這人,為何不看看我呢?”

相裏飛盧剛回到青月鎮最近設立的哨崗處,他剛一出現,就有好幾個神官大步流星地過來,沉聲向他禀報:“大師,有要緊事。”神色都非常緊張。

“何時?”相裏飛盧蒼翠的雙眼透着銳利與沉穩,不等其他人說,他直接問道,“我叫你們設的拒鬼陣有動靜?”

“是的,有動靜,幸虧大師您想到這一層,我們要離開,那豔鬼果然耐不住了,剛剛有一車人都在睡覺,守着的神官也沒壓住那豔鬼的法力,昏了過去,但是到底沒讓它得手,陣法一起來的時候我們就察覺了,但是我們差了幾步趕到,叫它跑了。”神官咬牙切齒,帶着身後的幾個神官一起齊刷刷跪在地上,“都是我們辦事不力,請佛子責罰!”

“追責無用,我去探查那妖怪去向。”

相裏飛盧握緊青月劍,趕到法陣在的地方。

這個地方豔鬼剛剛來過,雖然霧氣彌漫,擋住了所有氣息的追蹤,但是剛剛被法陣碰過,總能留下一些痕跡。

陣法旁邊,果然留了一些印記,腳印很輕,和上次一樣,只有半個腳印,仿佛是踮腳走路的。

“豔鬼已經被法陣所傷。”相裏飛盧抽出青月劍,寒光一閃,法力融入劍身,循着地底一路蔓延光華,暗金色的追溯決不出三丈,便已經斷在了迷霧中,但是豔鬼所行的方位已經被明明白白地指了出來。

往東……

相裏飛盧朝這個這個方向追了過去,一路不斷消耗着法力,強行施展着追溯決,在茫茫霧氣裏尋找着一星半點的痕跡。

他前幾天用藥逼自己集中精神,将身體保持在最好的狀态,那藥藥性極為猛烈,氣血逆行,他一路急奔,又在不斷消耗法力,他手腕的傷痕再度崩裂,暗紅的血一滴一滴往下墜落,慢慢浸透衣袖,這道傷總是沒有好,大概也是因為明行業力。

相裏飛盧胸膛微微起伏,呼吸慢下來時,周圍的霧氣略微散了散,仿佛圍着眼前這座樓閣,有一層無形的結界。

相裏飛盧微怔了一下,随即意識到了這是什麽。

是鳳凰火,純正的鳳凰業力擋開了周圍的濃霧,而這種火元素格外細微,并不像是容儀主動釋放出來的,反而像是……失控後,漸漸壓制不住的火。

相裏飛盧曾見過這種類似的情形,在他第一次修習法術,壓不住法決釋放的時候。

眼前的樓閣,正是容儀所在的地方。

相裏飛盧握緊青月劍,徑直往樓上奔去,沒有任何停頓,他微微喘着氣,推開了容儀的房門。

房中帶着某種幽暗濃郁的香氣,并不是容儀平時身上的花香。

相裏飛盧一擡眼,便看見床帳放了下去,暗紅的床帳透出裏邊的人影——交疊着,容儀靠在床頭,神情微微有些惘然,雙手緊緊地抱着身上的男人,衣衫已經有些散了。

而那男人看不清面貌,只是偏頭過去,親吻容儀的臉頰,姿态極近狎昵。

看見相裏飛盧破門而入,他警惕地往後一望,随後輕飄飄笑了起來:“想不到明行也有心魔,能讓我趁虛而入。你來得真不巧,壞我好事……那麽,佛子大人……想一起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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