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閣樓一片寂靜, 外邊細雨紛飛,無人知道這裏有這麽一小處發紅微燙的天地。

榻上被翻紅浪,濕潤灼熱的呼吸糾纏在一起, 在這一方狹窄的天地中散成纏綿不清的熱度, 連細碎的聲音都模糊了。

眼前的一切對相裏飛盧來說都是陌生的, 容儀的眼角發紅,烏黑發絲散亂地落在肩上, 那雙純然漂亮的眼睛裏是如同潮水一般漲滿的歡愉和依戀,那眼底映着的他的影子, 也讓他自己感到陌生起來。

這種迷亂、放縱, 遠超出他的意料之外, 卻又無法掙脫。

床褥是層疊的柔軟,靜谧無聲容儀輕輕悶哼出聲,而他壓着自己的呼吸, 直到胸口隐痛。剛剛給容儀灌輸真氣, 明行的反噬讓他胸中壓了一口血,淡淡的甜腥味在喉嚨裏彌散。

即便現在一片漆黑,他也知道自己氣血逆流, 倒行上湧。

那手上的傷痕仍然在一滴一滴地滲血,或許正是這樣的失血, 加之經年累月繃緊的疲倦, 他感到微微的暈眩。

這種暈眩中,仿佛有他童年時的鐘聲響起, 是相裏鴻還未離開國都之前,佛塔的鐘聲。

人們在佛塔修建了一座鎮魔鐘,鐘聲沉沉,一經敲動, 便能在王城上方久久不散,每逢入夜,鐘聲便會敲響,一旦聲音有所減弱,佛塔的人便會再次敲動,如同一個固執的守夜者,要叫醒一個搖搖欲墜、沉睡的人。為了驅逐妖邪,所有百姓忍受了長達十多年的、夜晚的鐘聲。

這種鐘聲是他十五歲時停的。

那一年,相裏鴻将青月劍交給他,他華服高冠,一個人抱着青月劍,在萬民跪拜中,從長街走向國師臺。

他還不是很高,青月劍長而沉重,從那一刻起,他就是那樣緊緊地握着它的,從未放開過。

國師臺上,姜國皇帝俯身屈膝,國師臺的玄鐵大門在相裏飛盧身前緩緩打開,綻出沉重的回音。

相裏飛盧踏上臺階,也在此刻,他背後的佛塔的鎮魔鐘轟然落地,鐘聲震耳欲聾,回旋繞梁,久久不散。

在那鐘聲中,長街兩頭漸漸起了議論聲:“那就是佛子!才十五歲,從今以後相裏大人卸任,他就是我們的國師了!”

“相裏大人呢?相裏大人要去哪兒?他不再當國師了麽?佛子雖是佛法化生,但他畢竟只有十五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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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落鐘?”無盡的人都往回看去,往佛塔的方向看去,議論聲越來越大,如同滾水,将要沸騰起來,“為何落鐘?”

“鎮魔鐘落了,以後我們怎麽辦啊?”

這聲音裏帶着無限迷茫和驚懼。

相裏鴻站在佛塔高處,坦然、凝定地在衆人驚疑的視線中站定,朗聲笑道:“從今以後,鎮魔鐘封禁,王城人可以安睡了。”

相裏飛盧仍在往前奏折,沒有停下來,沒有回頭。但他感應到了這種注視。

在國師臺上,相裏飛盧抽出青月劍,長劍铮然入地,淡金色的守護法印瞬間自劍身擴散,那種溫暖浸潤的力量如同帶着風,像烈烈長風吹過茂盛的草原,草葉如同水中漣漪,傾倒搖晃,結界瞬間擴散到整個王城!

青月劍暗青色的劍身上,也泛起了淡金色的光華。他站在風中,脊背挺直,如同一株勁松。

所有人寂靜一瞬間之後,爆發出熱烈的歡呼。

百姓奔走相告,那一天街市熱烈喧鬧,所有人哭着笑着在夜晚提燈出行,放肆游樂,燈火照亮了整個陰暗的天幕。

每一個人都意識到了,只要姜國人有一天能擡頭往上佛塔,看見相裏飛盧提劍守在那兒,他們就有一天完全安全、平和的日子可過。

姜國各地層層挑選的僧人來到佛塔前,由相裏鴻引領剃度、受戒。

他說:“師父,我未曾剃度、受戒。如今我已成國師,仍未在佛前過教,我願過教。”

“過教只是形式,你生來就是佛門人,這種形式有什麽要緊?”相裏鴻注視着他,“受戒,有所求,有所欲,妨礙功法,方才成為戒律。佛子沒什麽需要戒除的。香灰受戒的痛,你不必受,不必承諾給佛這種代價。”

香灰灼燒的痛他不必再受,那麽他用什麽來承諾,從此為姜國戒除其他一切?

沒有人知道他給出了什麽樣的答案,只有每個王城的人日複一日地擡頭往佛塔上看,清隽瘦削的少年一天一地長大,從少年長成為青年,從尚且需要佯裝輕松地抱着劍,到單手就能将青月劍提起。

從孔雀大明王降臨,到孔雀大明王離去,從強盛壯大,到隐隐衰退。

他不飛升,至今仍在那裏。

那記憶裏的鐘聲已經離他很遙遠了,他卻在此時此刻,依稀仿佛聽見了那種聲音,如同提醒着一個即将陷入睡夢的守夜人。

他眼皮直墜,烏黑的睫毛顫抖着,等到容儀輕嘆一聲,困倦地抱着他一條胳膊陷入沉睡時,他手邊的血跡也剛剛凝幹。

相裏飛盧坐起身,心髒仍在劇烈跳動着,他怔忡了片刻,等到心跳漸漸平息後,俯身伸手,輕輕地替容儀攏好衣襟。

少年人的發散亂柔軟,烏黑光亮如同錦緞,勾着他修長的手指,相裏飛盧低聲叫他的名字:“容儀……”

旖旎情?事過後,容儀身上的高熱消退了,轉而陷入了另一種冰冷。他抓着被子,指尖有些發抖,随後抖得越來越厲害,三種氣息在他體內游蕩流竄,加上青月鎮屬陰屬水,一下子把這種克應放到了最大。

容儀雙眼緊閉,剛剛泛紅的臉頰轉為了蒼白,怎麽叫都叫不醒。

說不上的慌亂在此刻一閃而過,相裏飛盧伸出手,想要去探他的脈搏,卻沒握住——容儀在這一剎那忽而變回了原身,随後越變越小,直至縮成了……一顆圓溜溜毛茸茸的小球。

相裏飛盧微微睜大眼睛,一剎那有些手足無措。

“鳳凰一族,帶有涅槃之力,一旦受傷嚴重,即縮回幼态,自發休養。如若受致命傷,長時間休養,浴火重生。修養期間,不可打斷。”

相裏飛盧持劍立在巡守的神官塢高臺上,低頭翻閱典籍。

燈光晦暗,高處冷風獵獵,他作收袖中卻團着一小團溫暖的東西。

容儀還在睡着,成為一顆小團子的模樣,毛茸茸地蜷縮在他袖中,中途沒有醒來。

那短短尖尖的小喙如同一角光滑的象牙,時不時地跟随他的動作,戳他一下。

他時不時要伸手進去觸碰一下,确認一下容儀還在。

容儀這一路過來,他也是第一次遇到他這種情況,托付給他人不合适,他給他找了一個柔軟的錦盒,想将他放進去,但容儀睡着依然不肯,小爪子勾着他的手,死活要鑽他的衣袖,他沒有其他的辦法。

高臺下跑來一個神官,氣喘籲籲地問他:“大師,已經檢查一切無誤,物品都已經準備妥當,人員也都已經安排妥當,明日何時啓程?”

這神官也累了好幾天了,形容憔悴,眼神卻精光發亮,透着認真與堅毅。

相裏飛盧将手中的書本合上。

“天亮啓程,相裏大人留守青月鎮內。”相裏飛盧擡頭看了一眼天色,估量了一下剩下的時間,“我護送大家直到霧氣消散,其中天明行動,夜時聚集休整,仍然按照我之前所說的那樣,神官結陣護送,一刻都不能松懈大意。”

神官說:“可東邊守城王的意思,是想多分派些士兵,日夜兼程護送,他們好早日做安置。”

“不行……”相裏飛盧斷然否決,“從這裏往東邊守城處還有上百裏,并不是出了青月鎮,就全然沒有霧氣,入夜依然是妖魔容易趁虛而入的時候,一刻都不能松懈。”

那豔鬼他跟丢了,但是根據豔鬼給容儀造成的影響,按照明行反噬的業力,恐怕它也再撐不了多久。

窮途末路之時,妖鬼能做出什麽事,他已經見得很多了。

他此次送行,多少也要一天一夜的時間才能回來,妖鬼觊觎的神淚泉尚且在青月鎮中,相裏鴻至今未曾告訴任何人神淚泉的所在地,接下來最艱難的,恐怕反而是孤身一人的相裏鴻。

為此,他将青月劍留給了相裏鴻,自己換上了一把平常的斬妖劍。

天剛蒙蒙亮,所有人都醒着,馬車動了起來,車輪緩緩往前行駛。

雨中,相裏鴻自己推着輪椅,為他們送行。

短短幾天時間裏,他的頭發已經花白了一大半。火光躍動下,相裏飛盧忽而察覺,容儀說得沒錯,他的确是蒼老了很多。

“快去快回……”相裏鴻重新拿到青月劍,神情珍重而肅穆,“一路保重……”

“送完大家,我即刻回來,也請師父萬事小心。”

相裏飛盧翻身上馬,一手提劍,一手執仗,火光驅散了寒涼的水霧,帶着他挺拔的身姿一起沖破青灰的光影。

馬上用紅布系着的一串銅色鈴铛叮叮響了起來,這驅魔鈴所到之處,馬車裏的人們都紛紛探頭出來看,聽見這鈴聲,即是霧雨中有了一個令人安心的指引。

衆人有序離開,慢慢地從一片熟悉的迷霧,往另一片不熟悉的迷霧中行動,出了神官塢,青月鎮的小橋流水慢慢地消失在身後。

相裏飛盧注視着面前的濃霧,低頭往自己袖中看了看,容儀仍然閉着眼睛,在他袖中團成一小團,白玉色的小爪子軟而執着地勾着他的手腕。

他伸出手,輕輕撫摸了一下他頭頂翹起來的絨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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