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從青月鎮往東邊守城郡奔赴, 大約需要兩天時間。

相裏飛盧帶頭行到此處,放緩了騎馬的速度,低聲咳嗽了幾聲, 喉嚨間漫上了淡淡的血腥味。

“大師是不是咳嗽了一聲?”他身後的一出馬車傳來男孩的聲音,正是他喂過藥的那個孩子,聲音裏充滿了關心。

那男孩或許是想要撩開簾子看,被裏面的其他人喝退了回去, “不要往外看, 聽大師的, 不要随便亂動。”

相裏飛盧壓住咳嗽聲,用內裏将喉嚨裏的血腥逼了出來。

他為了青月鎮已經是每天透支, 不要說給容儀灌輸真氣, 又遭了一些反噬。這副軀體,到底只是凡人的軀體,他也只能以凡人軀體,護住自己想要保護的地方。

袖子裏的毛茸茸小鳥忽而動了動,相裏飛盧垂下眼,看見容儀睡醒了, 但仍是小鳥的模樣,豆子眼睜開, 呆呆地望着他, 看起來又奶又困倦。

相裏飛盧頓了頓, 伸手摸摸它的頭,低聲說:“接着睡吧,還沒有到。”

毛絨絨的小團子瞅了瞅他,像是聽懂了,于是又鑽回了他的袖帶裏, 軟綿綿的小爪子勾住他的手腕。

霧氣中,車馬緊緊地奔赴在一起,人群緩行,隔開兩三步就已經完全看不清人影,分不清方向,所有的百姓都坐在車內,所有的神官都在外圍騎馬圍護。

神官人手不夠,每八輛簡易馬車才有一個神官看護統率,每個神官所騎的馬辔頭都系上了一個驅魔鈴。

相裏飛盧親口囑咐,人在鈴在,因為這是車上的百姓知曉他們所在位置的東西,除此以外,每輛馬車上都設下了他用自己的血畫下的法陣,相裏飛盧明令衆人:所有人衣、食、住、行都必須在馬車上完成,即使鈴聲不在了,也不能妄動,擅自離開馬車。

青月鎮往東行五十裏左右的地方,有一處峽谷,峽谷周圍是險湖,水裏暗藏妖魔。

這一片地方本來是妖的地帶,只要有往來行人,全部抓走吞食。後來第一代姜國國師在此降妖,又帶人前來開拓土地,慢慢的,附近才有了各種各樣的村子,這個峽谷也作為一處天險,為姜國作用。

只是霧氣橫行大半年了,這一片區域已經很久沒有人敢過來。聽斥候來報,只要走出這一片地方,外邊就是霧氣消散,光明坦途。

東郡王的人馬本該在這個地方接應、護送,但是此時此刻,峽谷口空空一片,等待多時也沒有見到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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斥候很快回來了,帶了消息:“本來東郡王那邊的人馬說,會在峽谷這邊接應,但他們那邊的神官,之前也都已經支援給我們了,他們過不來,這一片地方,只能我們自己過去。”

“這一帶的地圖有,但是沒有更細的地圖,這裏丘壑叢生,還有數不清的小水塘子,車馬過去很困難,一不小心就會陷入沼澤中,需要有人在前探路。”

一個神官被擡着回來了,為首的人低聲報告:“剛差點進沼澤,有人斷了一條腿。”

“報!大師,有一輛載貨的馬車絆進去了,拉不出來。所幸是上面沒有人。”

“棄車,不要管。”

相裏飛盧勒馬提缰,驅魔鈴的響聲清脆地響了起來,身下的馬匹有幾分躁動不安,仿佛是對這未知路途的莫名恐懼。

他忽而安靜下來,凝神屏吸,手指搭上了長劍,手心漸漸沁出冷汗。

他從小除妖驅魔,生死邊緣來回走過無數次,有時候他所以依靠的,甚至不是法力和咒術,而是直覺。

“大師?”烏青色的霧中,神官的聲音也變得模糊不清起來,聽起來有些怪異,“下一步我們該怎麽做?”

風聲掠過,這一剎那相裏飛盧感覺不對,擡手一劍往濃霧中的人影刺去,那人影卻倏忽消失了。

與此同時,相裏飛盧極快地調轉方向,轉手将劍格擋在自己身前,一道勁氣襲向馬頭的佩鈴上,氣流削斷了鈴铛的縛帶!

相裏飛盧伸手拽過驅魔鈴,勒馬急停,鈴聲大作,卻變成了濃霧中僅剩的回音。

那東西靠近了,是一張青面獠牙的臉,在他面前轉瞬即逝:“相裏飛盧,你只身一人,護得住誰?”

這并不是豔鬼,而是一只普通、法力低級的山妖,相裏飛盧一劍勢頭未收,以一種驚人的掌控力直接穿透了它的身體!

但霧氣中的黑影,卻忽而一下子變多了許多倍,層層疊疊地湧來。

“有妖!”後邊傳來一個神官的慘叫,模糊不清,鈴铛聲還未響起,就已經被掐滅。

相裏飛盧策馬往回奔,吼道:“護驅魔鈴!不要下車!護驅魔鈴,都回陣中!”

他的聲音淹沒在寂靜中,深濃的霧氣中,越來越多的妖鬼湧了上來,驚得他身下的馬匹高聲長嘶,他被層層疊疊地圍住了。

從來沒有這麽多的妖鬼聚集在一起,從霧氣誕生開始,這群妖怪已經遷回了這裏,在暗夜無聲中帶走了數不清的人命。

這些低級的妖魔動作緩慢,甚至沒有意識,只是如同蟲豸一般潮水湧上,牢牢地拖住了他的腳步,這并不是三兩個妖魔,而是蟄伏已久的一次埋伏!

相裏飛盧的呼吸聲越來越重,手中的劍越來越鈍,面前只剩下濃腥的妖血和一片濃霧,以及無數重疊的黑影。

然而這些都不是他關注的,相裏飛盧視線緊緊盯着前方,馬車車隊往這邊過來的方向。青月鎮所有的人,都在這長長的馬車隊伍中。

這一瞬間,所有的神官都遭到了襲擊,這些小妖妖力低級,卻不約而同、目标明确地摧毀了神官們的驅魔鈴。

風裏的鈴铛聲消失了。

他呼吸間夾雜着血腥味,用盡力氣鞭撻身下的馬匹,牙關咬緊:“不要下馬車——”

然而已經晚了。

馬車車隊太長,一眼看不到盡頭,霧氣中一片混沌,不少馬車上的人已經騷動了起來。

“神官大人呢?”

“前面怎麽停了?”

“沒有人過來說呀,怎麽停了?神官大人去哪了?”

“好像有打鬥聲,我下去看看。”

一個青年緊張地握着劍,下車踏入無邊的霧氣中,剛走了沒幾步,他忽而被一只腳絆倒了,往前一撲,跌在一個溫熱柔軟的地方。

他湊近了看,吓得大叫起來——護送他們這輛車的神官正倒在地上,喉嚨破了一個大洞,已經無法發出任何聲音。

但神官慘白的臉上,那雙眼睛仍然在微微轉動着,手指痙攣地戳在地上,近乎扭曲折斷,在地上撓出深深的印痕。

“快……回……”

下一刻,一枚尖利的妖爪撕開了年輕人的後背,年輕人尚且來不及回答就已經失去了氣息,血液噴濺出來,神官的眼眸也黯淡了下去,接着變得僵硬、死白。

“不要下車,不要下車!”相裏飛盧幾乎将馬鞭抽斷,一路疾行,他手裏的劍綻出了豁口,握在他手裏時,仿佛跟着成長為他骨骼的一部分,前列的車子裏,終于有人呼應了他的話,還有幾個勉強幸存和反應過來的神官,他們要跟随相裏飛盧,追着大喊道:“大師,大師,後面危險!妖鬼衆多,你一個人應付不來!”

相裏飛盧斷然拒絕,只是用力壓住胸中翻湧的血沫,沙啞地吼道:“你們留在這裏,留在車內法印中!都上去,回去!”

黑暗中,方向未定,相裏飛盧聲音嘶啞,循着直覺層層硬闖,然而寂靜卻将他更深地包裹住了。

妖鬼的數量實在是太多,哪怕是孔雀在時,恐怕都難以應付。

“外面有動靜,是怎麽回事?”

這是一個女人們的車廂。因為行程中不允許下去,所以男人和女人分開。

一個姑娘探頭往外看:“不知道,沒聽見神官大人的鈴聲,是發生什麽事了嗎?”她往外叫了幾聲,“神官大人?”

沒有任何回應。

“不要貿然行動,姑娘們,把你們的劍都拿出來。”說話的是角落裏的老婦人,正是搬走青月鎮前,做了最多思想工作的那一位,此時此刻,她已經不見伛偻老态,目光銳利了起來,“恐怕有變……”

陰冷的氣息越來越近,沒有一個人下車,但是她們都感受到了——周游在馬車周圍的黑影,越來越近。

緊跟着,馬車震動了一下,是外邊有東西在重重地撞擊馬車的底座,幾個姑娘尖叫了一聲,随後閉上了嘴巴,神情緊繃。

膽小的已經哭了出來:“怎麽辦,外邊有妖,怎麽辦……”

震動聲一聲聲的重疊,曠野裏傳來孩童和男人的哭喊聲,老婦人聽了出來,是坐在隔壁車廂的一家子。

“救命!有沒有人啊!神官大人,有沒有人啊!有妖怪,有妖怪——”

“他們下了車?”一個姑娘皺起眉,放開聲音喊道:“到這邊來!喂——聽到沒有,到這邊來!”

“不行,他們越走越遠,得有個人去把他們帶回來。”老太太聲音慈和,“我下去看看,姑娘們,你們好好待着。”

“帶上我一起!”一個青衣姑娘翻身提劍,“這車不出去也是要被撞翻的,我們下去會會,到底是什麽妖魔鬼怪!”

“是!”其他姑娘齊聲應和,聲音如同銀鈴般清脆,“青月鎮的姑娘,還沒有一個不會用劍的,也沒有一個怕妖怪的!老婆婆,您留在這裏,讓我們下去吧!”

即使霧氣濃重,相裏飛盧也聞到了血的味道。

人血,妖的血,腳下一片濕軟,不知道是雨還是血。他的馬已經被妖殺死、撕裂,一身黑衣如同浸了水,無比沉重。

沉得他幾乎提不起腳步。

霧氣稍稍散去,一個孩子躺在血泊裏,見到他來,終于動了動,臉上綻出一個有些迷茫的笑意:“大師……”

相裏飛盧俯身半跪下來,将他攬在懷裏,如同他給他喂藥時一樣,但是這一次他已經察覺了不同——這一次,孩子的體重變得非常輕,因為裏面的肚腸、骨頭,都已經被抽出一部分。

“大師,我們都是凡胎,死了之後,真的……能夠黃泉相見嗎?”

孩子露出忍耐痛苦的表情,渾身劇烈地痙攣着,冷汗豆大地滾落下來。

他垂眼看見相裏飛盧那雙傷痕累累的手,和那手邊砍斷的斬妖劍,露出有些失望的表情:“我也想,有人可以給我做一把劍鞘……”

“我不是不聽您的話,故意……要,下馬車,是因為,沒有別人了,有人敲門……說話,車上的老伯以為是鎮上人,就……”孩子劇烈咳嗽了幾聲。

“不怪你們……”相裏飛盧垂下眼,蒼翠的眼底映着孩子的眼睛,“是我無能……”

“大師,其實我們姜國,是不是要亡國了,我們國家的運氣,沒有了。青月鎮的,也沒有了。”孩子澄澈的眼裏也浮現出幾分哀傷和痛苦,“你一直不說,可是我們都知道……如果護國神是真的,為何他不來見我們。為何不……給你治……”

孩子後半個「傷」字沒能說出來,漸漸沒了氣息。

而相裏飛盧手指緊扣,指甲幾乎陷進血肉中。

大雨下了起來,相裏飛盧站起身,脫了外袍,将沾滿血污的外袍卷起來,将袖中的鳥兒輕輕放了進去。

容儀醒着,明淨的豆子眼瞅着他看。

它很乖,或許神識未醒,只是乖乖地任由他拿走自己,放進了這個臨時疊起來不算幹淨的、柔軟的窩裏。

相裏飛盧看着他,伸手摸了摸他的頭,低聲說:“上神,不要離開這個法陣。”

容儀似乎是聽懂了,爪子啪嗒踩了一下他的衣服,把自己縮起來,兩只翅膀捂住了自己的頭。

相裏飛盧轉過身,揮刀割破手腕。

溫熱的血液頓時汩汩流了下來,澆透大地。

佛血的氣味一下子噴湧而出,帶着深重的靈氣。

相裏飛盧在容儀近側畫下一個法陣,随後用內裏封住血脈,氣血倒行,再次沖得他搖搖欲墜。

他的聲音依然沉穩有力,“豔鬼,我知道你為明行所反噬,急于尋找神淚泉。用萬妖來埋伏我們,拖延我們。神淚泉我沒有,我也不知道它在何處,但我是天生佛子,佛法化生。”

他丢了手裏的斷刀,铮然一聲,染透血污的刀倒在了雨水中,血紅色被雨水沖淡,随後散入霧中,再也看不見。

“你得我一顆佛心,明行給你的傷便可不治而愈,只要你敢真身來取,我在這裏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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