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容儀的聲音聽起來沒有他平時那樣有力, 相裏飛盧意識回籠,伸手握住他的手,便碰到容儀溫熱的指尖。
容儀伏在他背上, 輕輕嘆息一聲, 聲音裏透着幾分仿佛沒睡醒的迷蒙:“只是一個高階豔鬼, 我自投羅網, 還無壓制之術……大明王該笑話我了, 也是我從前太過不學無術。”
相裏飛盧握着他指尖, 那上面的繃帶一早不知道什麽時候弄丢了, 容儀手指仍然透着隐隐的烏青色。
“不是……”他蒼白的唇動了動,“容儀,你跟着他們出去, 這是九陰錘的餘勢,你被豔鬼所傷, 是因為陰氣相合,損傷筋脈。青月鎮雨霧更加陰寒, 你回去。”
容儀卻沒再說話了,他只是貼在他後背,溫暖柔和的一副軀體。
“容儀……”相裏飛盧聲音沙啞, “容儀?”
他伸手往後探,攬着容儀的腰, 将他從身後抱到身前來, 扣着他的脊背,低頭看他。容儀眯着眼睛, 擡眼看見他那雙蒼翠的眼, 迷蒙的眼忽而彎了彎, 揪着他的衣領, 又靠了過來。鳥兒迷茫無助時,只有靠近熱源是他的本性。
“不必擔憂我,我是明行,恢複得……也會更快,我只是想多睡會兒。”容儀咕哝着,“這兒都冷……只有你是熱的。你是去找你師父麽?”
“我也想找我師父。”容儀又往他懷裏鑽了鑽,聲音輕軟,像是在說夢話,“可他死前也沒見我,說這是他的天運,也不肯讓我來太陰界,說是我并不沒有任務,所以不要來的好。可是我來了,除了不舒服一些,也沒有怎麽樣。他和我娘親,都死在我不知道的時候。”
“然後他們說,他們都因為我,有了很好的結局。”他喃喃說,聲音仍然像是在發夢。
相裏飛盧怔了一怔。
容儀蜷縮在他懷裏,将臉頰依戀地貼在他胸前:“我會跟着你。你師父,陽壽不過三天了,你應該想回去看看他吧。”
青月鎮大雨傾盆,霧雨升騰。
所有人都離開之後,這個地方只剩下了無邊寂靜,如同墳墓。
相裏鴻一個人單手拖着輪椅,另一手捏着一枚鐵合玉,在棺木前沉坐。
靈堂中最後一盆炭火快要燒光了,他滿身的寒涼,滿手的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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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月鎮的送靈習俗,是出閣的女兒,如果命喪夫家,白發人送黑發人,要由母親梳洗打扮,父親扶棺,丈夫送靈,以鐵合玉熨帖面容,以此可保屍身不腐,這樣轉世之後,仍是美人。
她其實算不上非常美,只是清秀白皙,身體不好,也是一副病骨。
這樣一副娴雅文靜的軀殼裏,卻能裝着一個仿佛要灼燒起來的靈魂,他這一生的愛恨,都由她親自給予。
冰涼的鐵合玉貼上女人蒼白的面孔,相裏鴻身體微微前傾,俯身專注地看着她,只剩最後一步,将那枚鐵合玉,放在女人的胸口。
“師父,小心——”
雨聲中突然傳來馬蹄飛奔的聲音,由遠及近,踏水而過,與此同時,一股幾近于鋒利的寒氣襲來,透骨而上,卻在襲向相裏鴻後心時生生頓住。
那是一只烏黑的手。
相裏飛盧翻身下馬,容儀化作鳥兒,鑽進了他的衣袖,被他帶着在袖子裏飄搖晃動。
他擡起頭,望見相裏鴻一動不動,但那只攀在他背後,那只烏黑的手,卻沒有再動,而是掙紮着張開了,朝向天空。
棺材中女人的屍體,也開始劇烈抖動起來,抖動得越來越厲害,如同被釘在砧板上的魚,用盡力氣掙紮着想要逃脫,卻只能被牢牢地釘在原地,無法動彈,這種掙紮最後變成了某種凄厲的嘶鳴,幾乎不像是人可以發出的聲音。
而相裏鴻手裏握着的那枚鐵合玉,已經牢牢地紮穿了棺中女人的肩膀,女人本該僵死的面容忽而扭曲了起來,眼睛也睜開了,一雙眼睛,左眼是正常的眼白和瞳孔,右眼卻連眼白都看不見了,只剩下烏黑的一片,深不見底,尤其瘆人。
“你——什麽時候發現的?”女人沒有開口,但聲音卻響在了他們耳畔。
“佛子也趕回來了,他所想的,應當與我想的一樣。”相裏鴻聲音微微沙啞,但是十分穩定,“整個神官塢,當時不在自己房間的人有三個,卻還有一個你,不論在不在房間,我們都不會想到你。”
“護國神在這裏,鳳凰是純陽之體,神魔妖鬼不敢靠近,你們會自發害怕。那一天,護國神與佛子過來,你随後稱病。”
“那三人被囚禁時,殺人的是你,只為幫助另外一個人洗清嫌疑,也因為你是妖,不是鬼,所以你能夠破掉殺鬼的法陣,盜走兩火火種。”
相裏飛盧的聲音沉穩而富有調理,“你們急于挑釁,也是因為護國神在這裏,明行的光芒已經快要照到玄武壁水了,你們擔心再這樣下去,霧氣将散,你們如果再不找到神淚泉的下落,便再也找不到了。”
“是這樣嗎?”
他的嘴唇動了動,那句「夫人」沒有說出口。
“你怎麽會知道?”那妖怪怪笑起來,仍然是一只眼黑白分明,玲珑剔透,另一只眼全黑恐怖,“我在你身邊大半年,你都未曾發現,你現下如何知道的?”
“有因便有果,因果循環,循因溯果……如此簡單。”相裏鴻低聲笑,随機雙眼發紅,沉聲喝問:“你把她放去哪了,你把她如何了,快說!否則我有無數種慢慢折磨你的辦法,我有無數個……”
他的聲音聽起來蒼老而瘋狂,也就在此刻,相裏飛盧發現他更老了。
當日容儀那句「你師父變老了」不是假話,相裏飛盧驚覺,這種衰老的速度已經遠遠超出普通的心裏勞神。
他往前走了幾步,臉色繃緊:“師父,你——”
一條紅色的、淡的幾乎看不見的線,系在相裏鴻左手手腕上,隐隐散發着令人心悸的光,一頭連着這副棺木,另一頭連着遙遠的某一個地方,穿過雨幕,難以看清。
“因果線,原來你用了禁術,用一條命為代價,追溯因果……”那女妖盯着他的眼睛,“果然,我早該提防着那本書。我仍是小看了你們人,你們人間便是如此奇怪,竟然還有人将其他人,看得比自己的命更重要。”
“把她還給我……”相裏鴻咬着牙,一字一頓,“把他們,還給我。”
那麽多條人命,那麽多個鮮活如舊的名字,音容笑貌。
他手間發力,最後的恨意帶着兇狠噴薄而出,卻在青月劍初劍的那一剎那生生頓住。
眼前女人的那只黑眼忽而消退了,變回了當初那個病弱蒼白的小姑娘。
她雙眼漸漸蓄滿了淚水,凝定地看着他,雙手不停地發抖:“大人……”
當初她成婚後,仍然叫他「大人」,帶着一些拘謹和小心。只因他雖然還俗,但身上仍然佛門人的恪慎循禮。
她總明白是自己貪婪,他是為了渡她而與她成親,并沒有別的。她這麽叫他,相裏鴻也這麽應着,不帶任何別的情緒。只是有某一天開始,她在房間裏喝藥,那麽苦的一碗藥,她不想喝,擡眼卻聽見相裏鴻出去叫住賣糖的貨郎。
“饴糖三兩……”她聽見他說,“我娘子怕苦,不肯喝藥。”
舊事如浮光掠影。
她輕輕地說:“你老啦……”
她伸出手,想要輕輕觸碰他的眉眼,但手腕卻被妖氣所侵,沒辦法再移動分毫,沒辦法像以前一樣,撫平他皺起的眉頭。
“師父,小心妖怪幻術。”相裏飛盧沉聲提醒,他想往前一步,袖中的鳥兒卻動了動,飛上他肩頭。
容儀蹭了蹭他的臉頰,說:“這不是幻術……”
“我看人間的話本子,哪怕眼前人換了皮,也還是能認得的。雖然你師父前半年沒認出來,但是當下認出來了,那些風月小傳所言,果真不假。”
女人的眼淚剛剛冒出來,随後眼底又失去了神采,右眼瞬間變回了烏黑的顏色,神情跟着僵硬陰狠起來:“相裏鴻,你要把她還給你,可以。她就在我的身體裏,我也在她身體裏,你如果想要她,神淚泉給我,我會離開她的身體,把她完完整整地還回來。”
“各取所需,你救她還是不救她?”
那妖怪笑起來,女人蒼白憔悴的臉,一會兒變得猙獰恐怖,一會兒卻變得茫然無措,如同躍動的燭火。相裏鴻面前如同打開了兩扇地獄之門,一邊通着青月鎮的無數條人命,姜國安穩,另一邊通着他這一聲,唯一平凡的幸福。
“怎麽選?”
“無需選……”
青月劍脫鞘而出,寒光一閃,相裏鴻狠狠地将長劍插入女人胸口!
冰涼的血再度噴濺,妖精尖叫起來,随後湮滅無聲。女人手上的烏青色褪去了,留下來的只有蒼白與柔軟。
那雙溢滿淚水的眸子又回來了,女人痛得只能發出低聲的嗚咽,“疼……大人,疼……”
“我不會選……”相裏鴻松了手中的劍,低聲說,“是我殺的你……”
“你要恨,就恨我吧。我當你已經死在半年前。”相裏鴻聲音低低的,眼底浮現出一種痛,“你恨我吧……”
——可怎麽恨?
這條命,他留給了禁術,這半生幸福,他留給虛無,他還能用什麽來賠她?
“我不恨你……”女人睜着眼睛,眼底清澈,仿佛痛極之後,終于已經可以不再疼痛了,“謝謝……大人,讓我幹幹淨淨地走。”
她還有力氣,但從前替他撫平眉心褶皺的那雙手,卻沒有再擡起。
相裏鴻站起身來,滿身的血,氣息搖搖欲墜。
他擡起眼,這一剎那,已經是滿頭花白。
“你受傷了……”相裏鴻望着相裏飛盧蒼白的面色,“傷得很嚴重。你可……還有餘力?”
此時此刻,別的什麽話,都已經無需再說。
他亦是強撐着呼吸,伸出手,将青月劍遞過去,垂眼看着自己指尖的因果線,連接的另外一個方向:“不是一個,是兩個,你一定也察覺了,所以這麽着急地趕了回來,是不是?另一端,我已經用一個法陣束縛住了,我們現在趕過去,馬上能夠将那東西制住。”
“師父……”相裏飛盧啞聲說,“豔鬼已經為我所殺。豔鬼所承認,只有兩個人。”
“那這因果線……”相裏鴻堅定沉穩的眼底,此刻也浮現出了一絲茫然不解。
霧氣漸漸地淡了,半年以來,青月鎮第一次出現了這樣的情況,仿佛能夠漸漸望見曙光。
越往鎮外走,霧氣越淡,只是雨一直沒有停,豆大的雨水打在人身上,幾乎在蒼白的肌膚上激起一陣疼痛來。
此時此刻,比大雨的冷頭更加疼痛鑽心的,還有随時随刻被法陣灼燒、被法決禁锢、折磨的。
蘭刑被綁在法陣中央,只能勉強跪在地上,脊背因為法陣壓着無法直立,而他卻一直在用力掙紮,想要挺直它,以至于背後勒出了血痕。
他感覺自己是發了病,渾身滾燙,鑽心入骨。
但此時此刻,他終于不用再緊繃着身體支撐自己站起來,除去脊背習慣性地強行挺直,他任由劇烈的疼痛将自己完全包裹,大口大口地喘着氣,漆黑的眼底映照着無力的天空,如同看着空白的墳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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