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容儀之前提過, 他很久以前受過一次天罰,起因已經忘了。然而他被罰的內容與火有關, 思來想去,只能是幹旱。

早在那麽久以前,容儀是救了姜國一次的。

相裏飛盧和軍荼利大明王下了神官塢塔樓。

庭院裏擺上了各種各樣的素齋。

“啊,真是豐盛。說起來,人間的這些清粥小菜,我已經很久沒有吃過了。我還為人時,也曾認得酸甜苦辣鹹, 百般滋味。”軍荼利大明王說。

相裏飛盧看了一眼空蕩蕩的位置,又往閣樓上看了一眼:“請大明王稍坐,我去叫容儀下來。”

“你去吧……”軍荼利大明王颔首。

閣樓很安靜,相裏飛盧往上走去,推開房門。

“嘎吱”一聲, 風被帶進來,随後又被擋在門外。相裏飛盧擡頭看去, 望見容儀窩在床上,手裏捧着一本小傳,正在聚精會神地看。

“你在幹什麽?”相裏飛盧問道。“上神,該下去用飯了。”

“在等天運罰我。”容儀說, 聲音委委屈屈的, “軍荼利大明王說, 這次的天罰會比以前任何時候都要厲害, 我太緊張了,我不太想吃東西。”

“那麽上神還有時間看風月小傳?”相裏飛盧輕輕問。

容儀擡起頭, 眼底一片水光, 看起來無辜又可憐:“我就是緊張地看風月小傳啊。”

他頭頂翹起一撮睡卷的頭發, 烏黑細膩。或許是因為從小在梵天被寵着,也或許就是鳥兒的本性,這鳳凰活了三百年,有時候仍然像一個孩子。

相裏飛盧的手動了動,提起青月劍,用劍鞘輕輕地戳了戳他。

柔軟的觸感隔着軟綿綿的被子和冷硬的劍鞘傳來,他為這觸感微怔了一下,随後才垂下眼,說道:“我會代上神受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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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要。你代我受過了,你死了,我找誰來養我?”容儀「啪」地一聲把手裏的書本放了下來,抱住膝頭,歪頭看他,“佛子,我喜歡你,我喜歡你喜歡姜國人。我們羽族,并不一定要喂養人全心全意,滿心只有養鳳凰這一件事。那樣的喂養人,我們也是看不起的。你有你的事情要做,我不會阻攔。”

但他們日後的發展,如果找不到辦法,又豈是一個阻攔與否的程度?

相裏飛盧看着他烏黑發亮的眼睛,微微走神。

容儀理了理衣襟,把兩條腿放下床晃着,人依然賴在床頭沒有動:“我想要佛子給我揉手。”

他把他那雙手伸了出來,放在他眼前。

他的指尖白皙瑩潤,九陰錘的傷好了一些,烏青色淡了很多,但是依然存在。他之前只來得及給容儀配了一次藥,之後就是豔鬼的事了,他無暇顧及。

相裏飛盧說:“好……”

他回到桌前,重新給容儀配了一次藥。

實際上容儀的傷有所緩解,多半是因為霧氣散了,但他仍然挑選了藥材,研磨浸透,拿過來給容儀纏手。

紗布剪開了,沿着手指纏上去,貼合過後,稍稍用力剪斷,打結。相裏飛盧垂下眼,烏黑的睫毛長而卷翹,那雙蒼白的手盡量避開與他的傷痕相貼,或是避開與他的肌膚相貼。

容儀察覺到了這一點,指尖張開,往裏一鑽,扣住了相裏飛盧的手。

相裏飛盧愣了愣。

容儀沖他一笑。

相裏飛盧低下頭,問道:“疼嗎……”

“疼,你揉一揉就好了。”容儀跟着湊近了,發絲在他眼前垂落下來,呼吸拂過他的臉頰,芬芳微熱。

相裏飛盧為他纏好布,默不作聲地替他揉手。指尖勾連,溫熱的肌膚被燭火映成蜜色,無端就多了幾分旖旎暧昧。

過了不知道多久,相裏飛盧聲音微微沙啞:“還疼嗎?”

容儀又瞅他一眼,眼底已經帶上了幾分壓不住的笑意:“還疼的……”

相裏飛盧握着他的手——這雙修長白皙,本該從沒吃過苦的手。他又想起容儀第一天來找他的夜晚,面容掩在鬥篷之後,只是把手交給他。

他低下頭,輕輕地在那瑩潤的手背上落下一個吻。

軍荼利大明王在這裏吃了一頓飯後就走了。

青月鎮的秩序慢慢恢複,相裏飛盧也在估量回程的日子。沒幾天,容儀忽而接到梵天傳令,說需要他回去一趟。

容儀彼時正窩在相裏飛盧懷裏睡覺。

神令直接由天下達,貫入他的靈臺,相裏飛盧并沒有察覺。

他舊傷還沒好全,又是為了青月鎮的善後事宜累日勞累,正在進行少有的休息。

容儀哭喪着臉爬起來,曉得這一趟過去,怕是就要領天罰了,他本來想把相裏飛盧叫起來,好好地送別一番,但是看着他疲憊的面容,他的動作卻慢了下來,随後停住。

他注視着相裏飛盧。

這個男人實在是十分的俊秀,而且也十分的溫柔。這種溫柔來自眉目間,哪怕那眉毛時常是有些冷峻地皺起的。

他不想把他吵醒,但是又有些矛盾——萬一他再回來,已經是一只死鳳凰了,不知道相裏飛盧會不會覺得有些突然。

而且相裏飛盧應該也快回王都了,王都裏還有一大堆事情等着他做,也不知道他會不會想他。

他偷偷摸下床,提筆作畫。幾百年來,他疏于法道,也不怎麽愛學習,和梵天明王們通書信時,也最多是畫鬼畫符。

先畫一只鳳凰,再畫一個雷劈的符號,那個意思就是他要回去領天罰了。

再畫一只雲朵上的鳳凰,望着地面流淚,那就是他會思念他的意思。

容儀畫完這兩張畫,覺得意思已經可以傳達到了,于是蹑手蹑腳地走過去,塞在了相裏飛盧袖中。

随後他俯下身,在相裏飛盧唇邊印下一吻,起身穿牆而過,化作了鳳凰,直飛九天之上。

他下界兩個多月,天界沒什麽變化。

梵天一如既往地寂靜,流雲湧動中,每個人都慢悠悠的,不關心外界的事。

倒是他養在五樹六花原的那些小龍們,不知道去了哪裏。唯一一條駐守在門口的小黑龍說:“主上,是天界新飛升了一個神仙上來,大家都看熱鬧去了。”

“年年都有人飛升,什麽時候這麽稀奇了?”容儀問道。

“這個不一樣,這個不是修行飛升,聽說是沉睡昆侖的一位遠古上神,星位中都找不到他對應的地方。他無名無姓,可是論到身份地位,恐怕比天帝還要高。畢竟女娲、盤古等遠古上神們,都已經化為虛無了。”小龍說,“這是這位新神沒有記憶,現在還在休養狀态,佛祖和天帝都親自去看望過了,其他人也都跟着去看了。”

小龍見容儀不是很感興趣的樣子,悄聲提醒:“長得很俊秀呢,是俊雅青年郎,主上會喜歡的那一款。”

容儀眼前一亮,随後硬生生克制住了:“不行,我有佛子了。我剛剛得令要我回來,你可曾聽人提起過,我要受天罰的事情?”

小龍遲疑了一下:“似乎沒聽人提起過,也沒什麽消息。”

容儀奇道:“還沒有消息嗎?”

他等個天罰,提心吊膽了十天半個月,遲遲不到,回了天界也還沒有說起,那他回來是幹什麽的?

“倒是有另一個事,佛祖讓我們轉告。”小龍往身後指了指,“主上,你留了一個執行人在這裏,還記得嗎?”

容儀一下子沒想起來,經過小龍提醒後,才恍然大悟:“就是那個長得十分精致,皮膚十分白,眼神有點冷的少年,是嗎?他養傷養得怎麽樣?”

小龍嗤笑了一聲:“執行人畢竟不算真神,介于人神之間,五樹六花原這麽強的靈氣,一只螞蟻都能養成神仙。他好是好了,但是佛祖說,你取走他的練實,害他行降禍時沒有足夠的靈氣作引,這才被凡人的禁術困住。你把他救出來,又準他在五樹六花原養傷,但是你欠他的,還差那麽一丢丢……功過相抵,你還需要滿足他的任意一個願望。”

容儀想了想:“這好說,就是這件事嗎?”

“暫時只得這件事。”小龍說。

容儀長出一口氣——被罰的事情又暫時延長了一些。

“那麽我過會兒再回來,我先去神山竹林一趟。”容儀吸溜了一下口水,只差眼冒綠光,“我要喝神泉水,吃新鮮練實,誰都攔不住我,要死,也要做個飽死鬼。要是我真的死了,就請大明王們照顧好我的遺孀。”

“你有什麽遺孀?”小龍疑惑道。

容儀很矜持:“自然是我那人間的佛子了。”

天界神泉山在離蓬萊不遠的一個地方,種植着六界最珍奇的花果,有着最純淨的清泉水,傳說這裏的水有療愈一切的功能。這個地方也因此被天界嚴防死守了起來。

容儀很少親自來這裏,一般都是派遣小龍來随意摘取,但是今天他忍不住了。

“是何人,不得天帝法令,擅闖神泉山?!”

容儀剛剛落地,便聽見路邊一聲怒喝。

他無辜地轉過頭,指尖無意識地跳出一簇火焰,發話的那人臉色直接白了。

守山的其他小仙們認出了他的明行法相,趕緊在他面前跪倒一片:“不知明行大駕,還請贖罪!”

容儀揮揮衣袖:“免禮,都散到別出去,不要打擾我。”

他是來吃個爽的。

他聽相裏飛盧講經講了那麽多次,記住的就只有一句「食色性也」,有色還有食,那就是人間樂事。

“不是,上神,不是我們不讓您進去,是裏邊還——”

容儀已經聽不見小仙們在說什麽了,揮揮手召來一陣風,把他們全都吹走,自己美滋滋地鑽進了竹林。

林間的鳥兒們都發現了他的來臨,自發朝拜,紛紛叼來果子、草葉,放在他身邊。

容儀找了一棵泉邊的高樹,暢快自然地睡了上去。

有一只百靈初通靈性,會說話了,大着膽子前來跟他問好:“見過明行大人,不勝榮幸,小仙飛升時,本應當像所有羽族一樣,前往五樹六花原拜谒您,只是您那時不在。”

“啊,我是有一段時間不在,沒去也沒關系。”

百靈鳥用翅膀給他扇風:“您是去了凡間,渡厄消災麽?”

“沒有,我是去找我夫婿的。”

一片寂靜。

容儀伸了個懶腰,把一枚剝了皮的練實喂進自己嘴裏,“凡間別有意思,雖然沒有練實醴泉,但不知道怎麽的,感覺比天界溫暖熱鬧。你過來,給我唱個曲兒。”

百靈立刻攏好翅膀,唱起了百靈鳥的歌。

容儀一邊聽着,一邊想起天罰這回事,大大地嘆了口氣,又開始焦慮:“不知道這次天罰是什麽內容,死不死,疼不疼,固然是最要緊的問題,但我要是被天雷劈焦了,都不太好意思再下去見佛子……”

他話音剛落,一聲輕輕的笑聲傳了過來。

萬籁俱寂,他一個人在這山林間,不會有人敢對他的話發出笑聲。但這聲音卻十分自然随性,讓人有些好奇。

“什麽人?”容儀偏頭往下看,望見一個長發垂落、衣衫披散的人,就坐在他這棵樹不遠的地方。

那是一個男人,銀白的長發,看身形卻十分年輕。

男人擡起頭,容儀正好對上他的眼睛。

暗紫色的眼睛,如同流雲湧動,仿佛能把人吸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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