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師……父?”

容儀的視線有一瞬間的惘然。

這一剎那, 他仿佛看到了孔雀的眼睛,斑斓湧動如同流雲,那是孔雀尾羽的顏色, 暗紫色, 帶着發光的藍與晶瑩細膩的碎金。

而那眼神也格外的像——如同他剛來梵天那天, 孔雀俯身把他捉起來的眼神,他看着他, 輕輕地笑:“這兒有一只并不像飛升登仙的小鳳凰。”

容儀翻身從樹梢跳下去, 粉白的衣衫跟着他一起落地。

離得近了, 他也看清了面前人的模樣:一襲素雅的白袍,銀白長發, 一張陌生而俊俏的臉,除了那張臉, 并沒有半分和孔雀相似的地方。

然而讓他有些迷惘的還不止這雙眼, 面前男人站立的姿态,肩膀打開,氣息內斂深厚, 如同藏着和煦春風。

他曾在某個地方見過這樣的站姿, 但是他想不起來, 那段記憶仿佛來自鴻蒙, 來自他那幾乎不存在的童年中, 和「父母」的部分一起消失的那部分。

他還記得母親的手拂過他的頭頂的感覺,記得母親給自己梳毛的觸感, 可對于「父親」的印象, 他已經什麽都不記得了, 似乎只剩下幼年的自己窩在門前, 睜開濕漉漉的豆子眼望向門口的光影, 男人在那光影中挺立的姿态。

“你是誰?”他又問了一邊。

“我并不知道我是誰。”男人那雙暗紫色的眼中,和煦的光影流動着,連微笑都如同清風拂過,“你是鳳凰,明行?”

“一個人不可能不知道自己是誰。”

容儀頓了頓,他突然不知道說些什麽話好。

他的視線仍然緊緊地放在他身上,“就像我,我知道我是鳳凰,我出生在鳳凰鄉,在梵天長大,我有過三十六個未婚夫,但是他們都退婚了,現在我有了第三十七個喂養人,我覺得他會是我的最後一個喂養人。”

“我并不知道我是誰,我來自昆侖山下,醒來後已經是神身,因為一些緣故,停下來在這個地方休養。”男人說。

“那你也應該有個名字。”容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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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還是笑:“我也沒有名字。他們叫我「六界新神」,但我想這并不适合作為名字。”

風拂過這一片竹林,帶動着竹葉速速搖動,細長的竹子傾斜晃動。

男人閑散披着的衣襟,也因為這一陣風被輕輕吹開。

容儀的視線追着黏了上去,蒼白的肌膚之下,鎖骨分明——但他讓他注意的,已經不是這個人的鎖骨有多漂亮,肌膚有多潔白細膩了,而是在風掀開的那一剎那,某個沉黑猙獰的東西一起露了出來。

他下意識地以為那是刺青,是他在凡間見過的,有些未開化的地方會将墨汁與顏料刺在身上。但是他很快就反應了過來,那并不是。

那是鎖鏈,是一副沉重的枷鎖,從鎖骨的地方穿透。

在森羅地獄,穿琵琶骨是一種給極惡之鬼的刑罰,它為什麽會出現在這男人的身上?

男人注意到了他的視線,笑了笑:“希望沒有吓到你。我自有意識開始的時候,這鎖鏈已經跟在了我身上。”

“疼嗎?”

容儀皺起眉,他帶入自己想象了一下,不由得打了一個寒顫。

如果有一根同樣的鎖鏈要穿透自己的骨頭,他一定會疼得死去活來。

他一般不多管閑事,但此時此刻,他好心提出了一個建議:“要不要我用我的鳳凰火,幫你斬斷一下鎖鏈?”

鳳凰業力可摧毀一切。

“我已經試過無數種辦法,小鳳凰,鳳凰火還不夠打碎它。這個鎖鏈名為因果鏈,由這世間最牢不可破的因果組成。”男人說,神情仍然溫柔。

“那你身上為什麽會有這個東西,佛祖也沒告訴你嗎?”容儀越來越好奇。

“佛祖說,我是因這個而生的,它破碎之日,方才是我的自由之日。”男人說。

遠處傳來一些模糊的聲音,天邊祥雲湧來,依稀可見是各種各樣的神仙彙聚在了這裏,大約都是來看熱鬧、拜谒求見的。

容儀預見到眼前這個男人或許是要走,也意識到了自己好像問得有點多,很難得的,他産生了一種在和自己的長輩說話的感覺,聲音裏也多了幾分謹慎:“那你有沒有查過你的前世,你萬一是什麽人的轉世呢?”

他随即補充了一下:“這只是一個建議,不一定是對的。”

“好……”那男人似乎也怔了一下,随後對他笑了笑。

“我吃飽了,很高興遇到你。”容儀變回鳳凰原身,對他揮了揮翅膀,“我走了……”

“再見,小鳳凰。”男人微微颔首,深紫色的眼底一片溫柔。

容儀回去的路上,才慢慢意識到,這個男人,就是自己過來之前,小龍嘴裏提起的那位六界新神。

他一路飛回去,遇見了幾個很久沒有見的仙友。

月老過來跟他打了個招呼:“明行,好久沒見你了,你最近下界,玩得如何?”

容儀有些心不在焉:“很好,佛子人很好,我很喜歡他。”

他望了望月老去的方向:“你去幹什麽了?”

“去看熱鬧,還有參拜一下上古神靈——你聽說了沒有?那可是女娲、盤古一批的神仙,活的!”

容儀這個時候才反應了過來,自己的問題多少有些可笑了——那男人必然不可能是孔雀,或者是他父親等什麽人的轉世,因為他孔雀和他父親在時,這個神靈就已經在昆侖山脈下沉睡很久了。

但那種熟悉的感覺,他沒有在第二個人身上找到。

這種感覺讓他十分地想念孔雀大明王和他的家人,還想念相裏飛盧給他手指上纏上紗布的觸感,那些他生命中為數不多的、可以觸及的溫暖。

容儀回到了五樹六花原。

此時此刻,其他之前去看熱鬧的小龍們也都聚了過來:“大人,您回來了!我們這就為您接風洗塵,鳳凰殿已經打理好了,請您回去好好休息吧。”

“不必了,我辦完事就回凡間。”容儀說,“那個小執行人在哪?我去聽聽他的願望。”

“您不在五樹六花原多留留嗎?”

小龍門紛紛陷入疑惑——按照容儀的嬌氣程度,從前他下凡渡厄,回來都要賴在鳳凰殿裏十天半個月的不起來,從沒見到容儀這麽熱切地要回凡間的。

“喂,明行回來了,前來召見。”

金碧輝煌的偏殿中,一條小龍順着雲層游過去,對着榻上的少年說話。小龍的語氣毫不客氣:“能讓明行許你一個願望,是你的福氣,這麽多年了,你是我見過的最幸運的一個天運執行人。”

“快點過去,不要讓明行等久了。”

小龍撂下話就游出去了。

外邊的一些小龍也聚在一起讨論着:“佛祖真的這樣說的?他連神骨都沒有,憑什麽可以讓明行許他一個願望?”

“對啊!而且他萬一提出什麽了不得的願望怎麽辦?我們修行了這麽久才能夠在明行身邊伺候,萬一他就這樣一朝飛升,來日壓到我們頭頂上來……”

“糟了!那他會不會記仇?”

數不清的聲音遠遠地傳過來。

蘭刑壓着心口的疼痛,緩慢站起身來。

這是他第一次來天界,一切都與神域不同。這裏沒有神域陰冷的私刑監牢,也沒有神域的永夜。這裏光鮮亮麗,氣勢恢宏,一切都幹淨明晰如洗。

但他聽到的、見到的,卻和在神域時沒有什麽差別。

是輕慢與嘲諷。

他唇邊勾起一絲冷笑,但是并未笑出聲。蘭刑低下頭,在床榻下看了看那口黑色的箱子。

箱子裏的黑影已經很久沒有出來過了,也沒有與他對話過。

他無從猜測黑影發生了什麽,但是他也已經不關心了。他與黑影之間,說到底是利益交換,他不關心對方是神是魔,要去哪裏。

黑影是他這一生中,唯一一個可以說話的東西。

他歪過頭,自言自語道。

“明行會答應我一個願望。”

神域的那些人應當震驚無比。

準确地說,從他被接來梵天之後,那些人就應該已經震驚無比了。他們不能想象,這樣一個天生帶着病的、在陰暗的角落裏被排擠長大的蝼蟻,也有出人頭地的一天。

但是有什麽不能想象的呢?他是整個神域最低級的執行人,所有渡厄消災,都與他無關。所有降禍、惹人生厭的事情,都由他來做。

沒有人會供奉他,他日複一日見到的是那些貪婪、惡劣的人類,惡毒地發着願望,在他面前露出狂喜的表情。

“讓我家那個廢物老母趕快死吧!她死了我就不必聽這麽多絮絮叨叨了!”

“快去死,快去死,我要發財,我要發財,這票貨是我的了,去死,去死……”

詛咒的時候極近惡毒之能事,拜神時卻虔誠如同赤子。

而他也見多了那些過于貪婪的人,會是什麽下場。

借運打勢的人,必将數倍償還回來,沒有那個層次和格局的人,到了不該到的地方,同樣會被命運碾碎。

天界這些把戲他最清楚,不是嗎?

蘭刑整理衣襟走出去,腳步緩慢而沉重。

但當他望見容儀之後,腳步越來越輕,越來越輕。走過陰暗的偏殿,外邊日光和暖,光漸漸映照在他的臉頰上,他的表情也在逐漸改變,從面無表情,到漸漸浮出一縷微笑。

那笑容乖巧、恭謹而和順。

容儀立在園子中央,仍然如同初見一樣耀眼,粉白的衣衫,眼眸望過來時,整個人仿佛在發光。

“蘭刑,我欠你一部分因果,你可以許下一個願望。”容儀漫不經心地問道,“你想要什麽?”

“什麽都不要……”蘭刑說。

容儀擡起眼,詫異地望着他。

少年人穿着養病時的白袍,整個人卻如同濃墨一樣散發着陰沉的氣息,這樣的氣息和他的笑容産生了極度的不和諧感,但是他自己似乎并未察覺。

他半跪下來,脊背仍然挺直,顯得身形更加瘦削。他銳利的眼底光芒大盛,又像是什麽都沒有的一片深海:“唯一願望,明行若願意,以師徒稱之。如果不願意,随從、家仆亦可。我想要留在您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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