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容儀感到很新奇。

要是一般人用這樣鄭重的語氣對他說話, 那麽他一般會覺得對方是想要養他了。

但是眼前的人明顯還是個少年,眼神裏一片澄澈,看不出任何別的意思。

他循着記憶找到了這孩子的相關背景, 知道他是神域的執行人, 而且是不怎麽受待見的那種。

他的世界裏很少看見這樣的人,準确來說, 除開凡間的那些人類以外,他也是第一次在神界找到這樣弱小無助的存在。

偏偏這清秀脆弱的少年還很好看,有着很漂亮的一副皮囊,雖然衣衫簡陋, 但眉宇間卻透着一種純然的鋒利與野性。哪怕是在神界,這樣的好容顏也是非常出挑的。

他身邊的小龍秘術傳音, 小聲提醒他:“明行大人,執行人血脈卑賤,一千年才能出一個執行人飛升上界, 您不要太擡舉他了。神域夾在天界和人界之間, 天生不同, 您三思。”

容儀沒有答話。

他望着蘭刑,忽而記起相裏飛盧望着他姜國那些人的眼神。

佛塔之下是熙熙攘攘的街市與燈流, 走在上面的是壽命于他而言如同過眼雲煙的人。

相裏飛盧自己是佛法化生,也是修行人,他的壽命和他一樣,但他的視線卻會慢下來, 為那些朝生暮死的凡人停留。

他愛那樣的眼神,或者說, 正是他看見了那種眼神, 他才會愛上他。

他伸出手, 拍了拍蘭刑的肩膀,說:“沒關系,我收你為徒,你會是明行的第一個徒弟。我會把我有的一切,都傳授給你。”

蘭刑擡起頭,便望見容儀那只拂過他肩膀的手,又輕輕往下翻過去,掌心向上,停在他面前。

“起來吧……”

蘭刑烏黑的眼眸定定地注視了他片刻。他随後伸出手,握住容儀的手,跟着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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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在我身邊,但仍是執行人,我也一樣是明行。我有空,而且你沒有任務的時候,我會派人來接你。”容儀說,想了想。

他用力回想孔雀是怎麽教他的,但記得的已經只有自己無數次上課打瞌睡被孔雀拎走的畫面,“呃……接你來,修煉。”

蘭刑垂下眼眸,聲音乖巧,指尖卻隐隐發燙:“謝過明行……”

明行收了徒弟,且這個徒弟是一個底層執行人的事情,很快就傳遍了六界。具體過程不詳,但是根據容儀的風評,一般認為是這只老色胚又看上誰了,用徒弟名義把人綁了回來。

所有人都在議論那個小執行人的好運,「蘭刑」這個名字被提起的概率,也越來越高。

蘭刑回神域那天,神域的所有執行人列隊歡迎。這一任執行人的首領是他同族的表兄,蘭書。

蘭書被視為最接近飛身上界的一個人,如果運氣足夠好,當這一任明行退位之後,天運會選擇他成為繼承人。但他年長他許多。從前他一直沒有正眼瞧他,對于族內的各種欺壓、侮辱,也一直睜只眼閉只眼。

現在蘭書的視線直直地看了過來,那其中帶着幾分打量、試探,或許還有幾分強壓的恐懼——下一任明行固然是天運所選,但是當天運本身,就有了偏向呢?容儀任明行兩百多年,身邊的人如同過江之鲫,但都沒見容儀提過要留下什麽人當徒弟。

蘭刑卻仿佛視而不見。他視而不見高臺上隆重打扮,等待他的人們,也視而不見夾道歡迎——準确說是「觀察」他的其他執行人們。

神域大門,鳳凰法相仍然熠熠生輝,陽光将那上面的色澤映照得剔透無暇,霞光映透天地,令人目眩神迷。

他沒有停留半步,而是往一個偏僻的角落走去。旁邊有個執行人過來攔住他,臉上挂着虛假逢迎的笑意:“蘭刑,你往哪裏去?大家都在等你呢。”

蘭刑的聲音很低,聽起來依然謹慎而恭順,如同一只受驚的兔子,眼神裏也透着一種惶惑:“我……回我的地方。”

“你已經是明行的徒弟了,何必再去住那又黑又冷的地方呢?”那執行人接着笑着。“您如今是人上人了呀!”

“明行作為,我也不解。”蘭刑擡起眼,慢慢地說道,“我……不敢忘本。”

那執行人的視線變得若有所思起來。

很快,蘭刑走遠了,他聽見身後的人們讨論着:“像是明行心血來潮收的,傳言不假。”

“他倒是沒有焦躁輕浮。”

“啧啧,誰叫他長了一副好皮相,這才被明行看上?明行的作風你們都知道,隔段時間換一個人,不出多久,他也就膩了。這麽個小病骨頭,晦氣的很,真是交了八百輩子好運了。”

蘭刑背着光,慢慢地往自己的住處走去,唇角微不可查地往上擡了擡,泛着冰冷的笑意。

姜國,王城。

佛子回來的消息已經傳遍了王城的大街小巷,皇帝親臨慰問,祭祀上天以示感謝。

青月鎮的事跡也在大街小巷流傳了起來,按照慣例,相裏飛盧該去國師臺臨受嘉獎,但佛塔那邊傳來的消息,是相裏飛盧要休息一段時間,暫時閉門謝客。

禁軍隊長一天往佛塔裏跑好幾趟,見是見到了相裏飛盧的人,但幾乎沒說上話。相裏飛盧此去回來,消瘦了不少,面容裏也帶上了病色。

只有同去的神官小聲告訴了他:“佛子在青月鎮傷得很重,此事切勿往外發散,以免令百姓驚惶擔憂。”

“還有呢?”

“還有什麽?”

閣樓門打開,相裏飛盧提着燈往上走,是要去佛塔塔頂守着了。

禁軍隊長往那邊的方向看了一眼:“那個穿淡粉色衣衫的少年呢?不是和佛子同去,現在怎麽沒跟着一起回來?”

“哦!原來你說這個。”神官小聲說,“小容公子幾日前離去的,出發前就沒看見了,好像只給佛子留了書信。那小容公子很神,大師雖然沒說他的身份,但是在青月鎮時,他是與佛子共宿一間房的……還有人見他們共撐一把傘,還有牽手。”

“牽手?!同房?”禁軍隊長深覺此事大有值得八卦之處,但是往佛塔上方看了一眼,又覺得不是造次的時候。

相裏飛盧身影清隽,仍然和從前一樣,獨自矗立在佛塔頂端。

青月鎮一行,他消瘦了不少,但身影一樣挺拔。

只是如今在看他,卻總覺得像是少了點什麽。只要是見過容儀的人,就會習慣他跟在相裏飛盧身邊陪伴的樣子,乖巧安和,眉目間透着一股很神氣的漂亮勁兒。

現在容儀不在他身邊了。

神官努力回想:“走了有十三四天了吧。”

“大師,有人求藥。”

深夜,神官敲了敲佛塔塔頂小屋的門。

門是半掩着的,裏面爐火燃燒的聲音哔剝作響。相裏飛盧正在桌前換藥。

他披着衣裳,硬實的胸膛上傷痕累累,露出的一條臂膀上也布滿了微紅的、猙獰的傷痕。

他正在給右手手腕內側的一道傷痕上藥,那條傷痕切口整齊平滑,很細,但是很深,能夠隐隐看出結痂的跡象,但是那痂殼卻非常軟,以至于輕輕碰一下,就會再度開裂——這種傷痕,不是普通的傷痕,業力影響着它無法治愈。如果貫穿要害,一定不治而死。

相裏飛盧輕輕放下撐着藥膏的碗,靜靜問道:“誰?”

“就是白天來過的那個老人家,說是病在好轉,但出現了頭暈之症,想找您看看。”

“藥性太沖,讓煎藥的時候減掉半副,為防萬一,明早過來我把脈。”相裏飛盧說。

神官說:“好。大師您早些休息。”

相裏飛盧點了點頭。

這神官是他從青月鎮帶回來的,也是在那場大霧的厮殺中,唯一護住了自己所守領域內所有人周全的神官。

說不上為什麽,大約是因為相裏鴻死了,他身為「徒弟」的那一重身份,已經徹底消失于世間,也該給姜國找個傳人。

只是傳人難找,他的眼光高,這麽多年來,王城也一直在物色下一任國師人選,但是都沒有能夠比得過他的。

找傳人這件事不該急,但是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幾天總是在想這件事。

相裏飛盧垂下眼,拂過面前的書頁。書上的字跡正好停在「天上一天,人間一年」上,他于是又翻過一頁,風輕輕拂過,他袖中的兩張紙飄然落地。

撿起來看,墨跡淋漓,是兩張鬼畫符的信,上面畫着兩只圓墩子小雞。

相裏飛盧把這紙張重新收好,正在準備重新上藥時,此時,門又被人輕輕敲了一下。

“大師,休息了嗎?有人來見……”

“明日吧……”

“大師,那人說,您一定會希望現在見到他的。”

相裏飛盧的動作頓了頓,聲音不自覺地沉了下去:“是誰?”

“那人說您去了就知道。”

他将衣服披好,站起身來,擡眼望門外望去,蒼翠的眼底劃過不知名的情緒。

他穩了穩心神,淡聲說:“夜深露重,不是耍小孩性子的時候,讓他……”

門咯吱一聲打開了,打斷了他的話。

進來的是一個黑面粗髯的壯漢,身上帶着奇異的刺青,一雙黑白分明的眼裏帶着爽朗的笑意:“我還是自己上來了!我不耐煩通傳。佛子,好久不見。上一回你幫與我們羅剎國合理滅了魔麒麟,我這回從神域那邊辦事回來,正好來太陰界看看你。這麽多年了,你仍未飛升?”

相裏飛盧怔了一下,随後反應過來,起身迎客。

“虛頭巴腦的禮數就免了,我是來找你讨口茶吃,再将我最近的一些見聞講給你聽。”壯漢自己拎了茶水,咕嚕咕嚕灌下去,長嘆一聲,“舒服了!”

相裏飛盧靜靜微笑着。

這黑面羅剎是他的舊識,從前羅剎古國與姜國毗鄰,魔麒麟生事,剛好犯在兩國交界處,他也是那個時候認識了他。

羅剎人的體質更利于修行,所以四處游散,多年後已經遷走了。他們不像人族,以國為根本。相裏飛盧與他也是多年未見,如今觀得黑面羅剎的樣貌,知曉對方大約已經離登仙不遠了。

“孔雀大明王死了是麽?我方才過來,察覺孔雀的護國氣息已經消失了,現在的氣息,倒是讓我想起另一個人。”

“什麽人?”相裏飛盧靜靜問道。

黑面羅剎深深地嗅了嗅,“火的氣味!鳳凰的味道。孔雀大明王唯一的徒弟,梵天明行,說起來,我最近剛剛聽說他的又一樁風流韻事,你可認識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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