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大略認得……”

相裏飛盧收回視線, 手裏的動作卻不由自主停了,“這個人……怎麽了?”

黑面羅剎伸手出去烤火:“嗨,也不是什麽大事, 我是想到孔雀死了,他又是孔雀唯一的徒弟, 或許多少與你姜國有些來往。鳳凰可是屬火的, 也幸好他沒過來, 不然我看你們姜國就要完蛋了……”

相裏飛盧的神色依然平靜如常:“我也不會讓姜國有那一天。”

“那你是見過他了?長得如何?聽說容儀是六界姿容絕世的頭號美人,我只認得容儀的氣息, 但沒見過他的人。連他的氣息,我都是從神域路過,見到有人朝拜他摸過的石頭, 留意了一下。”

“長得……”

倒是還行。

他從來不以美醜相貌斷人,只是憑借所有人該有的認知明白,容儀的好看令人心驚。

相裏飛盧淡淡地說, “沒注意。羅剎請說……”

“我從前也只是聽聞,沒親眼見過, 但這次親眼見了那小執行人從梵天回來,一身衣裳都換了, 光鮮亮麗的。明行生性風流,見到好看的就會問人家願不願意同自己成親在一起, 之前有名有姓的, 已經有了三十多人, 上到九天龍子, 下到海族鲛人, 這次還搞到了神域的執行人頭上。對了, 執行人……佛子, 你聽說過是什麽嗎?”羅剎又問道。

相裏飛盧仍然是淡聲回答:“從前不曾聽說去,前段時間方才知曉。”

“那便好。執行人不在人界,不在天界,連傳統的修行方法都沒有,只憑人界供奉,增長乏力,再就是千年出一個天運代表——天運還不一定就落在執行人手裏,比如容儀。”

羅剎又喝了口茶,滿臉八卦地笑了起來,“那小執行人長得是可以,就是看着有些涼薄陰沉,穿着織女緞回來的,那叫一個漂亮……明行親自說,以徒弟名義将他留在身邊,需要的時候會接他回天界「修煉」。”

“那麽明行本人呢?”相裏飛盧輕輕問道。

“我沒見到,不過應當還在天界吧。天界這麽多年了,也就這些事情可以樂一樂。要我說,佛子,我知道你是出家人,清心寡欲,但是你不去飛升,實在可惜!我單單去了神域,已經見到數不清的寶殿仙境,別說天界了!”

“若天界人人都自在滿足,又怎會人人探聽這些瑣碎隐秘小事,并以此稱奇。”相裏飛盧說,“人間有七情六欲,衆生百态,我實在不需要往天界去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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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面羅剎肅然起敬:“是我唐突了,佛子。說到底,我也羨慕你。人人都修行想要登仙,我也不過是從衆。”

他又喝了幾大罐子熱茶,跟相裏飛盧說了一些途中見聞。

六界哪裏又有了一個新的聚靈地,裏邊生長了許多不常見的神藥,或者哪裏又多了一種奇珍異獸,有何本領,記載于某處……

相裏飛盧一面聽着,一面在紙筆上記下。

他常常做這樣的事。

太陰界遼闊無疆,異獸、神藥時常會有,但是他要鎮守姜國,從未出界。

雲游的僧侶和修行人會來佛塔之下小憩,将他們的所見所聞講給他聽,也有許多人受他功德恩惠,會自發地帶來各種珍貴的消息與材料。

片刻後,黑面羅剎起身告辭,相裏飛盧留他在客苑裏住一夜,羅剎說:“不用了,我趕着去別的地方,是轉成過來給您說這些事的。”

黑面羅剎望着佛塔之下沉睡的街市,感嘆了一聲:“你這裏也好,這麽多年了,一直是這個樣子。我們雲游四海,修行尋仙,不就是想在這麽漫長的壽命裏,找一些安心之所麽?好在你是找到了。”

相裏飛盧仍是微笑。

入睡前他去占星臺觀測了一下星象,半幅玄武壁水貐已經失去了原有的暗藍色,而是被某種淡紅的光芒包裹。

明行星越來越近,冷靜而恒長地在天幕上高懸着,耀眼刺目。

相裏飛盧伸出指尖描畫那顆星星的位置。

食指指尖就可以将它擋在眼前,但這顆星星與姜國之間,又或是與他之間,所隔的距離,所承受的來勢,又是多麽遙遠?

他對天界從來沒有産生過半分的好奇心,只在今夜,心念電轉。

那個穿粉白衣衫的少年,此刻在天地的另一端做着什麽?

一旦離開,那曾經親密無間的距離,也變成了銀河之隔。這短短幾個月的相處,如同夢境,白晝來臨,輕輕一拂,就悄然遠去。

十五天、十六天。

“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身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

門內聚着一群神官和雲游僧侶,正在聽他講經。

“不運用智巧去獲得什麽,那是因為沒有什麽可以得到的緣故,心中沒有不明白、不自覺和因不明白而煩惱的影子……”

窗戶開着,今天的日光通透明亮。

早上他看過一些病人之後,讓青月鎮的神官試着接手去做,他便在旁邊為雲游的來客講經。

一個人影靠近了窗戶,仿佛是好奇似的,正往裏邊看過來。映在窗戶裏明淨的影子,那應該是個少年人,披散着頭發。

這很少見,姜國人講究禮數,尤其是在靠近佛塔時,無人不會莊重打扮。

相裏飛盧的聲音停了停。

“大師?”

下面坐着的一位僧侶有些疑惑地問道。

“心中沒有不明白、不自覺和因不明白而煩惱的影子……”

那窗後的人影忽而往左一動,消失了,緊跟着,有女人低聲的呵斥:“不要亂走動!把頭發束好!這裏不是你可以撒野任性的地方!”

接着是一個少女的聲音,小聲抱怨着:“知道了,我是發釵散了,想找個地方梳理一下……再就是,大師會在裏面嗎?我聽見了講經聲……今日為大家看病的不是大師了,我想看大師。”

“小聲點,也不害臊,對大師要保留敬畏之心!”

重重瑣碎嘈雜,也如同浮光掠影一般從耳邊過了。

而相裏飛盧也察覺了,在那人影消失的那一剎那,自己心底悄然而生的……失望。

他停了下來,說:“今日宣講,到此為止。”

他剛剛才講到一半,此刻突然終止,底下的僧人們紛紛茫然地擡起頭,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相裏飛盧整衣起身,沉聲說:“我已不适合講這本經書,對于各位的等待,十分抱歉。這經文中的事,我現在做不到了。”

室內一片嘩然。

相裏飛盧卻仿佛沒有聽到種種議論,自顧自地起身往外走去。

他就是這樣的性格,不多猶疑,不多徘徊。一旦有什麽變動,也即刻檢讨自身,從來都無愧于佛法。

小時候他出了錯,佛塔一百多名授業弟子中,只有他一個人不用任何提點,自己察覺後,便去地宮中領罰思過。他在那裏想透了許多阻礙他的問題,比如他這樣的人,要如何看待戒律?又比如他要如何看業障?

相裏鴻辭別隐退,孔雀身死,将士陣亡在前,他又如何抵禦思念與痛惜,如何抵禦這人間賞賜他的所有歡愉與痛苦?

他往佛塔下慢慢行去。

地宮入口幽冷,冷風透骨,吹得相裏飛盧被鎮魂釘貫穿過的傷痕隐隐作痛。痛到極致就是熱,仿佛被什麽人吻過,難以分辨。

耳邊傳來鳥鳴聲,叽叽喳喳的。上次容儀燒了中央的百年古樹,留下一片焦土,這次他回來後,已經清理幹淨,為這棵樹施以救治,只是還在等待焦土複萌。

那些鳥兒卻因為這件事,沒了歸處。這些鳥一只一只的都比原來瘦了,也大約是少了他這個喂食人的緣故。

相裏飛盧剛剛想到這一點,他眯起眼,蒼翠的眼底有些軟化,瞬間帶上了幾分溫柔。

剛好地宮旁邊有神官曬好的麥子,他走過去拿了一把,立在庭院中,散給鳥兒們吃。還有的鳥兒不肯去地上吃,非要往他手上站,他也無聲默許了。

只是一剎那間,他忽而想起那個寂靜的黃昏,粉白衣衫的少年盤腿坐在椅子上,孩子氣地視線橫掃,吓走了所有的鳥兒。

“啾,啾啾。”

跳到他手臂上這只麻雀在他手心啄了幾下,跳來跳去的,有些沉,那喙尖銳堅硬,啄得他有點疼。

他垂眸去看它——這些小麻雀都餓瘦了,唯獨這一只不僅不瘦,還有些圓潤,像只肥鹌鹑。

他正在這麽想的時候,這只麻雀忽而也昂起了頭,烏溜溜的小豆子眼盯着他看。

他在這雙眼裏看到了某種熟悉的笑意。

下一刻,麻雀消失了,他眼前憑空出現了一個少年人。

烏黑的長發披散下來,只被輕輕攏好,一身粉白色,身上光華流動,十分耀眼。

容儀直起身,将舌尖的麥粒輕輕吐掉,伸手擦了擦嘴角,一臉得意的笑容:“這次你抵賴不掉了,你的确是親手喂了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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