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佛塔頂端, 聽講的僧侶們剛剛散去,青月鎮回來的神官走了進來,拿着一卷書籍,低聲詢問相裏飛盧。
“謹遵大師教誨, 然而還有一件事, 上月我按照您說的方法種植水玉草, 取地下井水沙土栽培, 用桑酒澆灌,用按道理來說,應當四五日就能見發芽,但是不知為什麽, 一直不發。”小神官問道。
“淨水沙土淘澄過嗎?桑酒要最潔淨的。”相裏飛盧垂眼詢問道, “水玉草對生長環境要求嚴苛,本來要用神泉水養殖, 也是我和相裏大人研究出來,用純淨的桑酒代替。”
“都是幹淨的,桑酒蒸過三次, 一絲浮灰都沒有。”神官說道,因為緊張也有些忐忑不安,眼裏卻帶着十成十的認真,“都是按照大人的吩咐做的, 我也想請大人看看是怎麽回事。”
“好, 我随你下去。”
相裏飛盧擡頭看了一眼天色。越過佛塔巍峨肅穆的塔頂,傍晚的日光仍然耀眼奪目,屋檐脊背上立着一排神獸, 在斜面上投下一片陰影。
他數了數神獸的個數, 五個。
容儀有時候無聊, 會變了原身跟着一起蹲上去,僞裝成神獸一員,陪他一起守着佛塔。他起初沒有察覺,後來是偶爾瞥到這鳳凰動了動,才把他捉到。
容儀被捉到了,也沒有要悔改的意思,反而光明正大地把屋檐據為己有,說要練習開屏。
他一只鳳凰,也不知道為什麽要學開屏。日光燦爛的時候,他就頂着一身金燦燦的絨羽,發出不為凡人聽見的鳳鳴,引來萬山的群鳥。
今天容儀并不在這裏。
他正在這麽想的時候,神官在旁邊接話了:“小容公子說他出去玩了,晚飯不必等他。”
相裏飛盧說:“知道了……”
三個人的組合有些奇怪,這麽多天,小神官見容儀只吃瓜果,喝清泉水,多少也猜出了點什麽。
相裏飛盧和他一起往下走去,忽而問道:“你去見過陛下了麽?”
“去見過了……”神官恭謹地回答道,“陛下說,如果大師當真滿意我做接班人,那麽他會為我賜國師姓,大師,我有機會從姓相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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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天,他一刻都沒有放下學習,有問題便過來詢問他。這個神官抛卻了之前的姓名,給自己改名青月。
青月鎮上不止一個人叫這個名字。
其中意思,相裏飛盧也清楚。他是青月鎮人,永遠記得那片地方所受過的苦楚。
“你天資過人,比起從前的學徒,要好很多。如果順利,你會成為我的接班人。”相裏飛盧說。“師父也會希望我盡快找到一個接班人,這樣一旦禍患來臨,兩個人撐着,總比單打獨鬥要好。”
“弟子受教……”神官青月答道。
種植神草的地方在佛塔的暗門後,一方面是防止賊人盜竊,另一方面,佛塔密室裏方才是絕對安靜、純淨的所在。
神官青月領着他來到新栽培的水玉草前。幾日前種下去的種子,到現在連芽都沒冒出來,作為對比,是另一側相裏飛盧親手所種的水玉草,已經繁茂如蓋。
相裏飛盧查看了一下,沒什麽問題。
那桑酒澄澈,他用銀盞取了一點,輕輕嗅聞,此時此刻,他身體中被鎮魂釘穿透過的地方,突然泛起一陣劇痛。
桑酒落地,潑出去濕潤了地面,相裏飛盧悶哼一聲。神官有些驚惶:“大師?”
“無妨……”相裏飛盧皺起眉,“這桑酒,你用的哪裏的桑葚?”
“用了您的令牌,取的皇宮貢品。今年最好的一批桑葚。”
相裏飛盧低頭沉思,沒有答話。
自從在青月鎮被鎮魂釘所傷之後,他的身體就落下了一個毛病:遇見性熱的東西後,鎮魂釘的傷處會隐隐作痛。
就如同容儀每次靠近他時一樣。
“桑葚性寒,做酒正好化解,蒸了三遍的桑酒,理應性平,而非性熱。”相裏飛盧說,“水玉草嬌氣,周圍環境中不能偏寒也不能偏熱,是這桑酒的問題。”
“可是大師,我們一直用的都是這種桑葚啊?”神官有些不解,氣喘籲籲地抱來了沒有用完的那一批桑葚。
相裏飛盧伸手拾起一顆,放在手中,一種無形的熱度似在掌中彌散。
“這桑葚栽培在北邊,從北邊快馬加鞭運過來的。”相裏飛盧思索片刻後,低聲答道,“是五行有異變,以至于性寒的東西裏摻了暑熱。不是你的過錯。”
“說到這個,大師……”神官的聲音聽起來有幾分躊躇,“我前日觀星……這個您還沒有教我,但我看您每日勞累忙碌,也想幫幫忙,所以提前自學了幾分。”
“如何?”相裏飛盧擡起眼,蒼翠的眼底看不出什麽情緒。
“玄武壁水貐東側,有一火屬的星星,格外明亮,仿佛正在越來越逼近了……”神官低聲說,“我還在查那顆星星的來歷。”
“不必查,它的名字叫明行。”相裏飛盧輕聲說,“這件事你不用插手,這是我與他之間的事。”
神官神色疑惑,但不再發問。
從密室離開之後,外邊的喧嚣聲才傳進來。今天的姜國仿佛格外熱鬧一些,連客苑裏一向不聲不響的僧侶們,也都紛紛推門走出來,好奇地往外看去。
院子裏又堆了許多百姓送來的東西,比往日更多,還多了一些紙紮的燈籠。
神官一拍腦袋:“今天是燈節啊!有燈會……”
姜國每月都會舉辦一場燈會。起初是為了祈求驅散妖魔鬼怪,後邊作為熱鬧團圓的一個節日,當做傳統保留了下來。到這一天,市鎮上将亮如白晝,所有人都會出來走一走,小販們把攤子擺在街道兩邊,宮裏也會派出戲班子出來義演。皇子、公主甚至于皇帝本人,也會親上城樓,與民同樂。
“燈節萬物流火,妖邪禁入,大師不去玩玩嗎?”神官提議道。“容儀小公子也會喜歡的,他那麽愛熱鬧。”
相裏飛盧搖頭,只是說:“你今日休息,也出門看看吧。”
這神官從小到大都呆在青月鎮的孩子,初來乍到王城,還沒有一次出去走走的機會。
相裏飛盧一面往塔頂上走去,一面又往屋檐上看了看。
容儀仍然不在那裏。
他忽而想到,容儀其實也與那個小神官一樣。他從小在天界長大,哪怕經常下凡來降禍,但都沒有像這次一樣,深入地接觸人間。
人間對于之前的容儀來說,大約只是方便摧毀的任務目标。
天界無味,所以容儀會喜歡天天往街上跑。
燈節游街,男女相攜,阖家團圓,他從來都是守在佛塔之上,遠遠地看着。
容儀會想要讓他陪着逛一逛這姜國的街市嗎?
“上燈咯——”
街市上家家戶戶點燃燈火,如同一條傳遞的火龍,璀璨耀眼,一剎那映亮了半個天邊。周圍亮起來的時候,容儀小小地驚呼了一聲。
他正在一個書市上閑逛,手裏抱着一根甘蔗——這東西不在姜國的時令果子裏,但通過相裏飛盧的關系,他總能搞到自己想吃的任何事物。
“小公子不知道姜國燈會嗎?”攤主是個胖媽媽,一早眼熟他了,曉得他是國師大人身邊人,每次都會留意最新的話本子,把仙凡戀的那一批留給他。
“不知道,佛子沒有跟我說。”容儀喜歡明亮,仰頭看了看,“很好看,這是你們的節日嗎?”
“是呀,有情人要在這一天攜手出游的。”
攤主順勢往佛塔上看了一眼,立刻就望見相裏飛盧抱劍立在那裏,如同一株勁松。整個王城都能看見這個影子。
她嘆息一聲:“不過佛子就是一直這樣的,年三十也沒見挪過地方。他站在那裏,我們才好放心過節。其實偶爾一天不守着,也沒多大關系,小公子,你說是也不是?”
容儀也跟着望了望那道清隽挺立的身影。
他又想起自己沒睡到相裏飛盧這件事,一種悲傷油然而生。
他垂下眼翻了翻手裏的書,還剛好翻到了書生仙女夜中纏綿的橋段,一時間更悲傷了,「啪」地一聲把書收了起來。
攤主察覺他神情不對:“小公子神色不好,可是哪裏不适麽?”
“我沒有哪裏不适,就是覺得,佛子仿佛還是不大喜歡我。”容儀無聊地端詳着手邊的甘蔗,“這麽久了,也不見他有想要繼續發展的意思。”
攤主老板娘一聽到八卦,眼睛就亮了起來,但容儀沒有繼續說了。
他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我得找辦法讓佛子開心些才是,他開心了就能放松了,我也能和他做一些快樂的事了。”
路邊路過賣糖人的小販,容儀眼睛毒,一眼就盯住了一串小糖人:“你等一等,讓我看看這個。”
架子上插着各種各樣的糖人,不僅有人,還有雞鴨豬狗魚兔。
容儀伸手從上面摘下一串暗紫色的糖人,眯眼打量了一下。
是孔雀糖人。
“他之前喜歡我師父,我送點師父相關的東西,說不定會好吧。”容儀暗暗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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