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容儀帶人回到五樹六花原時, 鳳凰殿已經貼上了封條,小龍們在雲間游來游去,每一只額頭上都系了一條白布, 哭聲震天。

五樹六花原入口的菩提樹下,已經由上百條小龍一人一枚鐵鍬,挖了一個大土坑出來。容儀最喜歡的一件九色羽衣已經被扔了進去——還有一個紙紮的人穿着。

小龍們排成隊列, 烏泱泱的一大片, 和龍角上的白布交相輝映:“大鳳凰啊!你死得好慘吶!早知情劫沒有好結果,我們就該攔着你不讓你下去, 你說你喜歡誰不好, 你喜歡上佛子,跟出家人談戀愛,能有什麽好結果呢?出家人沒有心的! ”

“七七四十九道天雷,不死也燒成灰了了,嗚嗚, 大鳳凰沒了,我們去哪裏領俸祿?我們是不是最好現在就去軍荼利大明王座下瞧瞧,看看他願不願收留我們……”

“大鳳凰游手好閑,也沒留下什麽財産, 漂亮衣裳緞子倒是有一大堆, 我們不如拿出去變賣了吧,就說明行的衣裳,穿了能有好運氣。”

“還有他那三十六個前任, 總是隔一段時間反悔要上門來找的,我們是否也可以從他們那裏多少拿點……”

容儀嚴肅地咳嗽了一聲:“你們在幹什麽?”

他身後, 銀發紫眸的男人擦淨唇邊的血跡, 饒有興趣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他剛剛替他受了四十九道天雷, 哪怕他自己一臉平淡,但容儀總覺得觸目驚心。哪怕是上古神靈,這些雷傷也打得皮開肉綻,渾身是血,但這個男人卻仿佛習慣了疼痛,或者無視疼痛一般。

容儀問他:“疼不疼?”

男人便要先想一想,再對他笑一笑:“還好。”

“還好是疼還是不疼?”容儀喜歡刨根問底。

男人說:“不比因果鏈更疼。”

那鎖鏈穿透琵琶骨,令人觸目驚心。

他們過來,小龍們被驚了一跳,回首往來,紛紛震驚:“大鳳凰,還魂了!”

“我就沒死。”容儀望着土坑裏的華彩羽衣,心髒抽了抽,努力忍住悲傷,“倒也不必給我立衣冠冢……你們去收拾一下鳳凰殿和鳳凰偏殿,今天起,新來一位上神住到這裏來休養身體,你們對他,要對我一樣的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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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什麽?讓住鳳凰殿了?這是第三十九位?”

“什麽時候的第三十九位?”

“不還有那個小執行人……”

“那位也算嗎……不過也是,倒是在主殿住了有一段時間,也不知道現在如何了。”

“該死,你們都瞎了眼睛嗎,你們看看大鳳凰身邊的是誰!這回他終于拐回一個可靠點的相好了!快拜!”

小龍們四處又竄,再次飛快地整編列隊,齊齊拜倒在地:“參見上神,參見明行——”

容儀雖然一向臉皮厚,這個時候也有點不好意思,他對身邊的男人解釋了一下:“咳,我……就……他們誤會了,你不用放在心上。你在這裏養傷,有什麽要求,可以直接對小龍們說,小龍們要是惹出亂子,也不要罰,你抓一條下界,去姜國找我,我會為你主持公道。”

這是他一向的待客之道。畢竟他的五樹六花原,成年累月也沒什麽人來,偶爾來一個客人,也是非常的不容易。

男人并未挑剔,跟着他一起走入了塵封的鳳凰殿。

容儀給他介紹:“主殿,睡起來最暖和,之前有個小執行人住過,我看他也是最喜歡這裏。偏殿沒什麽人住,從前我師父孔雀偶爾會過來,住過幾天。這段時間,我不怎麽在家,還有……”

容儀停下了話頭。

男人停在鳳凰殿的窗邊,微偏着頭,伸手撈近處的蓮花缸。

那蓮花缸底下養着一群斑斓活潑的銀魚。

他的神情散漫随意,指尖修長,骨節分明,沾了水浸入,那些銀魚聽見響聲驚動,都不敢湊近,而是自發地遠遠散開了。

從前孔雀來這裏催他起床做功課,他一睜眼,也常看見孔雀站在這裏,幾乎是一模一樣的姿态,一模一樣的動作。

那種熟悉感在這一剎那到達了頂峰,但眼前的男人不可能是——他不可能同時是孔雀和他父親的轉世,他不可能同時擁有孔雀的眼睛和他父親的氣質。

他身上的一切,都令容儀感到熟悉。

“你到底是誰?”容儀問道。

男人轉頭看向他。

容儀立在原地,剛從凡間來,發絲微亂,一身粉白衣衫,仍然像個不谙世事的少年,眼裏微光,帶着微微的茫然。

“我沒有名字。”男人說。

和上次一樣的回答,他頓了頓,凝視着他,“天帝想封我昆侖神君,我覺着不好聽,沒有要。別人都叫我上神。或許你可為我起個名字?”

容儀又懵了。

他哪怕再胡來任性,也不會覺得給一個上古神靈起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他又遲疑了一下:“可起名……一般來說,都是喂養人做的事情。比如我爹娘養着我的時候,給我起了一個名字叫容儀。據說儀這個字不是所有鳳凰都能用的。”

他又開始懷疑:“如果你不是想養我,那你是想我養你嗎?”

男人注視着他:“起名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嗎?”

容儀說:“很重要。”

男人說:“然而在我這裏不重要,名字算不上因果,有沒有它,我仍然是我。”

容儀想了想,贊嘆了一下:“你說的話很有哲理,我感覺在聽明王們講課。不過為了方便稱呼,我給還是你起個名字吧。”

男人說:“好。”

容儀絞盡腦汁想了想,半晌之後,終于察覺自己是個起名廢:“那你要不要就跟我姓?我姓容,這個姓是鳳凰族的,聽說還有一些典故。”

“世有鳳凰下凡,姿容絕世,得王賜姓容字,意味傾世無雙。”

男人說。

他仍然溫柔地凝視着他,口中說的是典故,但眼神卻看着他,不刻意,也不随意,只仿佛認真闡述一個事實。暗紫的眼中倒映着他的影子。

容儀覺得心跳有些快。

誇他好看的人,百年間不計其數,但是他還沒遇到這麽誇的。從前他遇到的那些人,左右都不過是聲情并茂地背誦一些對仗的詩文,裏面大部分還是他聽不懂的。

這個人的誇法,實在是路子新奇。

他磕巴了一下,說:“也,也不全是。我娘親,娘親告訴我說——好吧,可能也是師父告訴我的,鳳凰鄉用容這個姓,也是讓我們鳳凰明白,心胸要開闊,可以容納萬物。因為我們鳳凰可以涅槃,天運又高,總要懂得這世間出現在我們身邊的一切,未必純粹自然。要記住這個‘容’字,才能當一只不用涅槃的鳳凰。浴火重生,那太疼了。”

“還有這個說法?”男人顯得很感興趣,“何謂‘未必純粹自然’?”

“就像我的喂養人,我知道他是佛子,除了我之外,先養了一整個姜國的人。我不能要求他全部的心和精力都在我身上,只要他是喜歡我的,我就不用在意這些事。”容儀第一次跟別人講授道理,不禁感到有些得意,“是不是很智慧,很有道理?”

男人點了點頭:“很有道理。這個姓很好聽,那麽,我該叫什麽名呢?”

容儀又想了半天,最終不确定地道:“你既然是這些天從昆侖複蘇的,按照人間的時節,是在秋天,你覺得‘秋’這個字好嗎?”

“你覺得好嗎?”男人仍是溫和地注視着他。

容儀想了想:“很好的。”

姜國的秋日有金燦燦的柿子,一望無際的金色麥田,湛藍的天空,夜裏升騰的冰涼霧氣,秋日朗照的烈陽,從屋檐上曬過來,他化成鳳凰,羽絨跟着一起變得金燦燦的。他立在佛塔屋脊上開屏,相裏飛盧會擡起那雙蒼翠冷靜的眼,帶着笑意看向他。

天界沒有春夏秋冬。

“那麽我便得名容秋。”男人說,“辛苦你為我賜名。我很喜歡這個名字。”

“好,那要是沒什麽事,我就先走了,我怕時間耽誤太多,我在凡間的夫君另娶他人。”

容儀上天之後,一直在默默計數,生怕多耽誤片刻時間。

容秋立在他身後,溫聲說:“去吧,小鳳凰。”

容儀急匆匆出了鳳凰殿,随便抓了幾顆果子在嘴裏吃着,一手拍開五樹六花原樹下的雪,另一手畫出水鏡的形狀,想要觀看相裏飛盧在哪裏。

一炷香時間過了,人間大約已經過了七八天,不知道相裏飛盧人在哪裏,和赤炎金猊獸打得怎麽樣,有沒有手上,鎮魂釘和手腕的傷好了一些沒有。

他湊得很近,呼吸很急,幾乎沖散水鏡,他急慌慌地又捏了一個法決,把水鏡穩固住了,但水鏡上浮現的只有一片白茫茫霧氣,什麽都沒有。

容儀以為自己記錯了法決,趕緊叫小龍:“去把師父留給我的法術典籍給我拿來,快,我不記得咒語了。”

“小鳳凰,你咒語沒念錯。”

他身後,容秋抱着手臂走了出來,斜靠在鳳凰殿門邊。

隔着兩三丈遠,他溫潤的聲音卻十分清晰,“水鏡看凡人,應當無所不全。只是你要找的這個人,現在已經不在凡間了。”

容儀警覺起來:“!他死了嗎!”

相裏飛盧要是死了,是不是就能回歸仙班,和他團聚了?

“倒也沒有。”容秋指尖微動,大略掐算了一下,“不在人間,不在天界。執行人神域、梵天無色界、欲界等等,都有可能。你的夫君,大約有什麽要緊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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