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容儀聽到這裏, 把腦袋露了出來,一雙豆子眼瞅着軍荼利大明王。

“大明王,你別把我放回去, 我們天界的時間太快了,我怕錯過他。”

“放心罷, 我剛剛替你算了算, 相裏飛盧一年便回來,你可以回天上休息一天, 睡一覺起來,他就回來了。你現在不在姜國,你可以自由使用法術, 來驗證一下我說的是否是真的。”

軍荼利大明王說道。

“真的”

容儀也終于支棱了起來, 拍拍翅膀換了個姿勢,接着窩在軍荼利大明王身上。

“真的。”軍荼利大明王見他需要确認, 于是随手變出一個水鏡給他看, “這是你的佛子, 剛剛我們上來之前,他剛剛到達邊境。”

水鏡裏,相裏飛盧眉眼凝着冰雪,正在與駐地的人說這話。

容儀不由自主伸出指尖碰了碰,“咔噠”一生,水鏡碎了。

他也是這個時候注意到了另一邊的人:剛剛化回了原本的模樣, 一頭銀白長發, 暗紫色的眼睛。

他愣了愣, 又往軍荼利大明王懷裏縮了縮, 随後覺得不太對, 拍拍翅膀飛出來, 重新化為人身站好。

他說:“你好。”

很快,他意識到了這個人的身份:“給我降天罰的是你?”

“是我。”男人點頭,聲音溫潤。他站在那裏,便如同一幅溫熱的畫,身影隽然,烏黑的睫毛長而卷翹,顯得認真而柔軟。

容儀又“哦”了一聲,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問他:“那,罰我什麽?”

男人又想了想:“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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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話的時候,因為雲間有風吹過,衣領偶爾翻飛,能見到他琵琶骨上沉黑的鎖鏈,男人仍然笑着:“我剛出昆侖,記憶缺失,天界事務繁雜,一時間也弄不明白。我也是經人提醒,才知道如今天界還有天罰這個說法,感到很新奇。正好軍荼利大明王說你在凡間,我也跟着下來看看你,小鳳凰。”

這一聲“小鳳凰”溫柔和煦,很難得的,容儀這只話痨鳳凰一剎那也想不起來說點什麽別的。

他想起來他們曾經見過,在那個仙島的林間。他知道了他釘在琵琶骨上的因果鏈,建議他查一查前世,因為這男人的眼睛像孔雀,而氣質像他父親。

他讪讪地說:“我不是小鳳凰,我幾百歲了,而且只有明王們和我的喂養人這麽叫我……好吧,其實佛子只這麽叫過我一次。”

“你們一個要受天罰,一個要降天罰的,現在這裏商量一下,各自去解決了,我先回梵天一趟。鳳凰,如果你受了天罰之後還活着,記得來一趟梵天,佛祖要見你。”軍荼利大明王說。

容儀看着軍荼利大明王離開,心裏感覺到了——這或許是給他們留下一個走後門的機會。

之前梵天的明王們要偏袒他,大家也都是當做不知道。

他瞅着面前的男人:“既然你不記得了,那你想一想,我要受什麽天罰?”

“你做了何事?”男人問道。

容儀想了想,又是想了好半天才想起來:“我搶了一個小執行人的果子,害得他沒有靈物啓動降禍法陣,被凡人捉住了,差點死在那裏。除此以外,我還在人間亂用法術,給那裏的凡人治了病,也給佛子治了病。”

“原來如此。”男人指尖浮現出一些細碎的光芒,即使那些光芒很細微,容儀也依然感受到了一種逼人強大的力量。

上古神靈的力量,與天地同壽。

“我查到了,你從前也曾觸犯過天命,降禍不足,以七七四十九之數,承受這麽多天的火焚之刑,給你降天罰的人是孔雀大明王,他已經故去了。”男人說。

“天運執行人蘭刑,受凡人制約,受了三枚鎮魂釘透骨,在陣法裏折損了一大半法力。你已經滿足了他的一個願望,收他為徒,但無法相抵。仍然按七七四十九之數,這麽多的鎮魂釘,或是這麽多道天雷,你可以自己選一個。”男人說。

容儀快哭了:“我見過佛子身上的傷,鎮魂釘那麽疼,七七四十九根鎮魂釘,我就是一只廢鳳凰了……還有天雷,我也只是飛升的時候,受過三道。這麽多道,不知道我的涅槃次數夠不夠用,似乎只聽說過鳳凰涅槃一次的,沒聽說過可以同時涅槃好多次的……”

他瞅着他,又恢複了他在明王們那裏的死皮賴臉:“有沒有辦法通融一下?我不想死,也不想疼。”

說不上來的感覺,他總覺得面前這位上古神靈很好說話,和大明王們或許是一派的。

男人點了點頭:“有。”

容儀喜出望外:“真的?有什麽辦法”

“我代你受天罰。”男人平靜地注視着他,暗紫色的眼底流雲湧動。

“可天罰無法代人受過,我知道這個的。”容儀說。

相裏飛盧查了那麽多書,問了那麽多人,當初就是想替他承受天罰。

“尋常人無法代人受過,但我身上帶着因果鏈,可以轉嫁因果。你受天罰的因果轉移到我這裏,與此對應的,你欠我一個人情。”男人說。

容儀懵了一下:“什麽人情?”

“我也在想。”男人說。

他的口吻很平靜,那雙暗紫色的眼中也沒什麽情緒,這讓容儀有些困惑。

“你為什麽要幫我……我能還你什麽人情呢?”

他是明行,如果是普通的神仙友人,他一起吃一頓飯的事情,便可以讓天運偏幫幾分。但眼前這個人是上古神靈,如果說明行是天運的最高代表,那麽上古神靈,是天的一部分。

男人想了想:“或許我需要一個更加清淨的休養地。我聽人說,你與你的戀人近日常在人界,那麽,是否能用你的五樹六花原,當做我的療養地?”

這個要求更加奇怪了。

容儀又想了想:“可是五樹六花原,也并不是最清淨有靈氣的療養地。更何況,你只要跟佛祖說一聲,佛祖下令給我,我的五樹六花原和鳳凰殿都可以是你的。”

他猶豫了一下,小聲問:“你是不是想養我?但是我有喂養人了,就,雖然不知道你是不是這麽想的,但是我跟你說一聲的好。”

他畢竟是一只萬人迷的鳳凰,這個上古神靈奇奇怪怪的,萬一真的想讓他也說不定呢?

男人愣了一下,随後笑道:“我知道。只是,你不想死,也不想疼,我便替你受過。對我來說,這只是因果。”

姜國邊境。

雪下得很大,入眼是一大片白茫茫,雪線上露出烏黑的山頂,萬裏荒無人煙。

寂靜中似乎有猛獸嘶吼奔騰的聲音,茫茫白汽升騰後又再度凝結成冰。雪線之上,出現了一頭渾身暗紫鬃毛、鱗甲赤金色的巨獸,所過之處,雪飛快地融化,蒸汽帶着灼熱的溫度,能将人活活燙掉一層皮。

它追逐着一只飛鷹,那飛鷹羽毛厚實,顏色如同灰燼,在空中努力升騰,與氣流周旋。當它飛過某一條标記過的分界線後,雪山深處傳來一聲呼哨。平地撐起一張漆黑的石網,伴随着一陣驚天動地的嘶吼,埋伏在四周的士兵紛紛現身,震天喊聲齊齊響起:“收!收!收網!佛子命令,火獸兇性難耐,誰都不能太靠近!”

石網貼地收住,士兵們個個滿頭大汗,頭冒白汽,運來巨石壓住石網邊緣。雪山邊境的樹木已經快要被赤炎金猊獸燒完了,也只有以金石攻克。這張石網耗時兩個月做成,之前的都總是被赤炎金猊獸掙脫,如今總算大功告成。

“佛子,下一步怎麽辦?”

天寒地凍,相裏飛盧只在原本的國師服制外加了一件大氅,他擡眼看了看天色。

“再有三日,赤炎金猊獸力氣耗盡,我會上前查看。如果赤炎金猊獸得靈識,情有可原,斬下火角與金尾,如果入魔,就地誅殺。”相裏飛盧握緊手中青月劍,聲音沉穩冷靜,“只是多半與曾經的黑麒麟一樣,已經入了魔,故而才會進入雪境,以至于生靈塗炭。”

“好,好,好。”駐守這邊的領隊搓了搓手,喜上眉梢,“也總算能歇一口氣了。”随即,他的臉色又沉了沉,低聲說:“只是這大半年來,雪境山火不斷,為此死傷的居民與動物不計其數,雪兔、雪狐、雪鹿近乎絕種。前段時間最嚴重,倒是這些天好一點了。”

相裏飛盧“嗯”了一聲。

領隊猶豫了一下,有些忐忑地問道:“就是,佛子,赤炎金猊獸這次出現,可與星象有關嗎?”

相裏飛盧皺起眉:“星象?”

姜國邊境這一帶稍微不同一些,有一大部分是外族兼并過來,開化程度不高,所以一般都不設占星司。

這個地方的人開始關注星星了,才是最奇怪的事。

“我們也不懂這些,只是不得不敬,不得不畏。在那赤炎金猊獸出現之前,那顆最亮的星星就已經有紅光覆蓋,老人們都說,這是兇星,姜國的禍國星……”

“無稽之談,不必在意。”相裏飛盧的語氣冷了幾分,“那是明行星,指引群星光亮的星星,天運所在,并不是什麽兇星,而且有我護國,天象異常,自會關注。”

他一向溫和沉穩,語氣雖然一直都平靜無波,但是很少有這樣平靜得接近冷的時候。領隊也被吓了一跳,連聲說:“那是自然,就是……老人們時不時會說一說……但——”

話沒說完,兩人都被異常的天象打斷了。

早晨的雪原,星空仿佛就直接沉沉壓在人頭頂,伸手就能摸到。那顆最亮的星星在正東方,此時此刻,強烈的閃光劃過天空。

緊随其後的是滾雷聲。

那麽遙遠的地方的雷聲,卻仿佛炸在人心頭。

不少士兵都吓了一跳:“我的親娘诶——大清早打雷,何方下雨?這地方還能聽見雷聲?”

“這是什麽?雷往哪個地方落了?”

“不知道!”

“……這雷,好像沒落下來。”

領隊喃喃說:“沒落下來,雷不落地,這是什麽兆頭?”他說了一半,忽而心悸了一下,渾身一個激靈,“那雷,打的不是那顆最亮的星星麽?”

相裏飛盧皺着眉,緊緊地盯着天空的方向。

雷聲混在一起,聽不出來,閃電卻可以用人眼捕捉。

七七四十九次閃電,刺眼慘白地劃過天空之後,星星周圍的紅暈被撕裂了,那星星本身,也像是黯淡了一些。

“是兇星!兇星被雷劈了!”遠處有居民聞聲出來,彼此興奮地指點談論着,“是那顆兇星!就是了!不然怎麽兇星被雷劈的時候,正好是大師收治了赤炎金猊獸的時候呢!”

領隊聽了,有些緊張——他可以不說明行是兇星,但他防不住人們的嘴,他只能看向相裏飛盧,期望着他不要發怒。

但是很奇怪的,相裏飛盧沒什麽反應,他仍然望着天空,只是面色變得有些慘白,蒼翠的眼裏說不上是什麽情緒,握着青月劍的手有些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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