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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中天, 夜色如洗。容秋身上有着淡淡的香氣,容儀在睡夢中分辨出來,這是五樹六花原的香氣, 姜花與菩提的枝葉伸展後, 對着群星散發出來的芬芳。
他就這樣窩着, 和所有的鳥兒一樣, 貼着他的手心, 安心入夢。
冬天的夜晚很涼, 容儀不僅沒有感覺到寒冷,反而隐約覺得身邊帶着氤氲熱氣。
他睡飽後睜開眼,望見天蒙蒙亮,街市的喧鬧已經剎那間消失,只有街角巷口裏還剩下一些幽微燈火。
天氣濕冷,黎明前的夜空中飄了一些碎雪,容儀知道那些雪的觸感。姜國王城的冬天沒有他們的北境那樣冷,雪堆積不起來,落在人身上就化了, 他出門一趟回來,身上總是濕潤的, 發梢也挂着涼, 這時候他就愛往相裏飛盧身上蹭, 鑽進他懷裏, 把冰涼的手淘氣地往他袖子裏塞。
而今容秋坐在他身邊,滿城細密的小雪, 随風一起輕輕吹散開, 也落滿他的肩膀, 他一動不動, 像是一尊凝固的、溫柔的塑像。
但風雪唯獨不落在容儀身上,他像是被庇護在他手中。
容儀醒了。
他小聲問:“什麽時候了?”
“快天明了。”
容儀說:“哦。”
他迷茫了一會兒,想醒醒神,容秋從袖中拿出了一枚練實,慢慢剝着,“餓不餓?先吃一個這個。”
容儀說:“我不太想吃,我想一會兒餓着去姜國的都城,吃他們那裏的水晶素包子。”
但他還是變回人身,接過來慢慢地啃了起來。冰涼甘爽的果實入腹,他打了個冷抖,随後才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在吃誰給的果子之後,他才慢慢地感覺到耳根發熱:“你,為什麽跟過來了?”
“我不是跟過來,我是想起來,過來問問你。”容秋說,“小鳳凰,這麽多天了,可曾想起了什麽別的養鳳凰的要求嗎?”
容儀被他這雙暗紫色的眼睛盯着,感覺耳朵更燙了,而且也跟着緊張起來——他當初說要再自己想想,完全是搪塞用的,他沒有想到容秋會這樣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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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緊張就開始胡謅:“想……想起來了一條,養鳳……鳳凰,要每天吃二十根糖葫蘆。”
“二十根糖葫蘆?”容秋認真記下,“還有呢,想起來別的什麽沒有?水晶包子吃幾個?”
容儀繼續胡謅:“也是二十個。”
其實平常相裏飛盧只準他吃三個,他雖然是神仙,但是架不住人間的東西好吃,經常一吃就收不住,吃多了要積食。
“還有嗎?”
容儀說:“其他的也還沒想起來,你再給我一段時間,我再想想。”
天漸漸亮起來了,街道上漸漸有了人出來走動。容儀忽而想起自己還與那群公子哥兒們有約,于是撓撓頭:“我……你……我還有一些事情,一會兒可能要先走了。”
“我知道。”容秋說,“我就是下來看看你。你需要我陪你去嗎?”
容儀想了想,想起昨天聽說的相裏飛盧和三青鳥的事情,有些難受。但與此同時,他又想起了昨天的那個夢,一切情緒都如浮光掠影般悵然遠去。
他說:“不用啦。我可以自己去的。”
容秋說:“好。我下來也看了看,你守護的姜國,十分美麗,算得上我見過的人間中,比較好的人間國度了。只不過水德沉穩,是王德之象,對你來說,怕是有些沉悶。”
容儀說:“其實也還好。我很喜歡這裏。”
他又往下看了一眼,鼓樓之下,這個車馬往來的城鎮盡收眼底,繁華富麗,透着煙火氣息。
“那我先走啦。”容儀想了想的,對容秋揮了揮手,又底氣不是很足地說,“謝謝你的果子。”
容秋對他笑笑:“去吧,小鳳凰。”
施沛一行人出發得很早,雖然都是公子哥兒,做派難免繁華鋪張一些,但倒是沒有那些纨绔的習性,正事上很是沉穩。
容儀過去的時候,施沛大大松了一口氣:“還以為你不來,昨天的話是诓我們的。”
容儀認真地說:“沒有的,我雖然以前經常忘事,但是我想今後,會慢慢改正的。”
“容公子要是不來,他恐怕要在這裏站成望夫石了!”其他幾個青年人跟着哈哈大笑起來。
從這個城鎮往王城的驿站道路,大約要馬車行駛四個時辰,中途容儀跟他們擠在一塊兒,又打聽了一些姜國的人事。
其中昨天那位在宮中從事的少年郎,是殿前從事,雖然官階不大,但很受皇帝器重,對近年來姜國的民生國事,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容儀第一次知道,原來管理一個國家,讓這個國家裏的百姓都過上好日子,是這樣一件複雜玄奧的事情。
“我們姜國也算是半個神國,幸好佛子英明,他曾言說,佛塔治故,舉國治術,內外分隔,佛塔不議政事,這才能傳下來一代又一代英明國師與護國神。相裏鴻大人那個時代,未免就有些內外不分了。”
“你說的是,我看史料,我們姜國轉危為安,也就是佛子上任,與孔雀大明王摸索出來的這麽一條路。”
“但他未免也有獨斷專制的時候,別忘了,十幾年前那位皇上,可是佛子親手廢黜的。佛塔的權力明明遠高于它實際所擁有的,從陛下的角度來看,這也是隐患。”
“這些話我們自己人說說就罷了,你可別往外面說,聽了讓人寒心的。”
容儀想起孔雀,再次為自己的不學無術感到有些愧疚。
當初孔雀也是教了他一些治國策論、治人方略之類的東西,但是他對這些功課都一視同仁,統統沒聽進去。
“容公子,你怎麽看?”有一個青年問道。
容儀想了想,不知道怎麽說,于是說:“他們都很好。”
他們都看出他不像是姜國本地人,在這個話題上也沒有繼續深入。另一邊,施沛正在絞盡腦汁想找些話題,好讓容儀進城後留在他們府中借住,前方的道路卻擁堵了起來。
“不是吧?我們已經來得很早了,又是禦字號的,今日怎麽會耽誤這麽長時間?”
外邊有個小厮上來報告:“國庫有寶物流出,暫時還沒查清楚去處,城防變得更嚴了,每個人都要徹查身份,比之前規定的更嚴了,大人們估計還要等上好一會兒呢。”
“我們也要搜麽?”
“傳大內将軍命令,不敢不從,也請幾位公子多擔待些。”
“好,那就等吧,反正還沒到年下這麽着急的時候。”
施沛下車問了問情況,上車又看見容儀安安靜靜地坐在角落,忍不住說:“遇到這種情況,實在是抱歉。公子要不要下來走走,去客棧茶樓之類的地方休息休息?”
容儀說:“沒關系,能借你們的車已經很好了,其他的不麻煩。”
他其實可以直接飛進去。換了以前,他也不會多注意別人的難處。
如今他越仔細想,越來越明白,知道了他與相裏飛盧這段關系,的确是他先不對。他打破了他的界限,逼他做出兩難的抉擇,而自己渾然不知。
再往前,那麽多他認真喜歡過的人,之後都會落得退婚的下場,和他自己大約也不無關系。
容儀認真反思着自己,覺得假若時間能夠重來,孔雀和他爹娘,應該都會贊許他如今的成長。
只不過已經沒有人等他長大了。
姜國王城,佛塔。
“雖不想用凡塵俗事
打擾佛塔,但煩請青月大人看一看,這是否是佛塔遺失的東西。我們已經遍查京中人家,都說沒有遺失。宮中那邊也還在查太上皇時期的國庫紀錄,但因為從前國庫燒毀過一次,有些紀錄不全,還在查證。”
青月立在佛塔頂端,說:“禁軍的事,直接說一聲就好了。我來看看。”
旁邊人把木盒打開,恭敬地遞了上去。
青月皺起眉——他總覺得對這木盒有印象,仿佛在什麽時候見過,但是仔細想,又不太想得起來。
“這裏面是什麽?糖人嗎?”
“是的,是糖人,看起來是什麽鳥……”
“鳥?”青月心裏一跳,忽而怔了一下,随後下意識地說,“我知道了,這不是凡鳥,這是鳳凰。”
“鳳凰?”
“如果我沒記錯,很久以前,師父與鳳凰護國神有過一段牽連……那已經是太上皇時期的事情了。”青月跟着相裏飛盧修行,衰老的速度沒有平常人快,但如今也已經是四十出頭的樣貌,“這是佛子的東西,把它送到清席別院,問問佛子吧。”
相裏飛盧離開佛塔,在皇宮附近幽靜的別院養傷,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他仍然隐居避世,除了皇帝與佛塔的來人,誰也不見。
漸漸的,有人傳說時常在清席別院中聽見隐雷聲,但晴空萬裏,不見一絲烏雲。而關于相裏飛盧重病的消息,也一直有人流傳,因為有淘氣的孩子爬過別院的牆壁,望見過庭院裏倚在竹席上的男人,一頭銀發,面白如紙,身上帶着大大小小的傷痕。
只是這些傷從哪兒來的,也沒有人說得清楚。這麽多年來,陪在相裏飛盧身邊的,只有一個名叫月華的神使,聽說種族是三青鳥,擅長撫琴。清席別院的古琴聲,從來沒有斷絕過。
清晨,禁軍帶隊,示意所有人下馬緩行,不要出聲打擾:“按照青月大師的意思,進去一個人就好,不要打擾佛子清修。”
為首的禁軍隊長敲了敲門。
篤篤兩聲,随後停下。
庭院裏落下一片樹葉。
門吱啦一聲打開,一個姿容昳麗的男青年出現在門前。其他人交換了一下眼神,知道這就是那位叫月華的神使了。
他掃了一眼來者的衣裝:“禁軍?除了從前的禁軍統領老将軍,佛子從未與禁軍接觸過。”
“有青月大師的手信,國庫有東西流出,查證後是佛子大師的東西,我們前來送還的。”
“那麽,給我就好了。”月華說,“他現在不見外人。”
禁軍隊長堅持:“還是青月大師叮囑,一定要親手交到佛子手中。”
“交給我就是交給他。”月華的聲音有些冷淡。
兩邊正在僵持不下的時候,庭院裏走來一個清隽的身影。
相裏飛盧散着一頭銀白的長發,衣裳随意地披着,聲音微啞:“我在這裏,有什麽事情?”
月華皺起眉:“你怎麽出來了?上次過後,你身體就不好……”
“我也說過多次,這是我的事情。不勞神使如此操心。”相裏飛盧聲音淡淡的。
月華深吸一口氣,咬了咬嘴唇,不說話了。
禁軍走上前來,将木盒恭恭敬敬地承上。
“大人,您看看這個,确認一下,是否是您的東西?”
相裏飛盧垂下眼。
所有人都屏吸等待着,卻見到他一言不發,只是靜靜地看着它——随後,聲音啞得更厲害了:“哪裏來的東西?梵天送回的嗎?”
沒有道理從梵天送回來的東西,要經過凡人手中,容儀想還,大可以直接來找他。
“不是。”禁軍隊長見到他說話了,料定這個東西果然就是他的,他按實回答了,“是在市場
中流出的,源頭是一個當鋪,當鋪老板起初沒發現,收下了才發覺是國庫的東西。但是這個也不好追究,畢竟國庫的标記,也不是所有人都認識。”
“老板口述說,賣家是一個很年輕,也很漂亮的粉衣公子——雖然我們暫時還不知道為什麽他一再強調對方的長相,只說十分出挑,出挑得一眼就能認出來……”
“你剛剛說。”相裏飛盧終于開口了,“在哪裏找到的?”
他大約是真病了,一雙蒼翠的眼失去了幾分生氣,只如同帶着餘熱的死灰,注視着眼前的東西。
像是其他聲音,也聽不進去了。
“是在……當鋪。”禁軍隊長說話更小心了,“我們正在全城搜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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