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相裏飛盧靜靜地注視着那個木盒, 忽而什麽都不說,轉身回頭離去了。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

侍衛們彼此間犯嘀咕:“佛子的意思,是追查, 還是不追查?還是我們再去問問佛塔?”

月華剛剛被相裏飛盧言語冷淡刺了一下, 神色卻依然十分平靜:“抱歉了,不耽誤各位做事, 佛子有一段時間心情沉郁了,不是有意針對各位。”

“這個下官們都知道, 只是不知道能否問問神使, 現下應該怎麽辦?”

月華擡眼看了一眼天空, 正想說“不必查了”,轉眼就見到別院後院飛出一只信鴿, 往佛塔方向騰飛而去。

月華又把嘴裏的話咽了下去,微笑着說:“看來佛子自己有想法,交給佛塔去做了。”

侍衛們走了。

月華關了院門,理了理衣袍。池子裏的冬荷開了,雪白的,殘荷敗葉的時節, 能開出這麽一朵不容易。

他摘下這一朵荷花,走入屋內,将它輕輕地放在了相裏飛盧榻邊。

相裏飛盧倚在榻上, 閉眼沒有看他, 手指搭在太陽穴上,面色蒼白而憔悴,一身病氣。

“頭又痛了嗎?還是舊傷複發?”月華輕輕說, “我撫琴給你聽, 好麽?你近來脾氣越來越暴躁了。”

他來到這人間, 幾次三番,最初,相裏飛盧當他神使,以禮相待。

他是梵天的使者,自然聽說過他與明行的關系,本來只以為是明行放不下,後來才發現,原來最放不下的,反而是這個佛子。

他看着他和他一起上梵天,一次又一次替姜國承受禍運,而自己避世不出,甚至沒有一個姜國人知道這件事。他也看着他日日注視着天空,沒什麽事情的時候,就看一看。

好像天上的那個人還會回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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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那木盒子應該是相裏飛盧從前給容儀的什麽信物,為什麽會出現在姜國,他不知道,總不可能是容儀突然下來了。

如果是容儀,大可直接來找他。

相裏飛盧本性溫柔,不會極其嚴厲地驅趕他,于是他就留了下來,和他一門之隔。為他撫琴,陪他說話,給他降禍,随後又再給他療傷。

或許這樣千百年地過下去,他會看他一眼。

相裏飛盧沒有回答,仍然閉着眼,他漆黑的睫毛如同烏鴉的羽毛一樣微微顫動。

“上次陛下來問國事,你也一句話把他打發了;青月傳信來,你看也不看。要是心情煩郁,我可以陪你出去走走,去哪裏都可以。”

月華說,“你修魔道,哪怕心性穩固,到底還是會有一些影響。哪怕不為自己,為了姜國好,你也要試着平和一些,對自己更好些。你不讓我替你治病,那麽羅剎國來的鬼醫呢?這件事,不能讓太多人知道。”

“都不見。”相裏飛盧聲音淡淡的,但是很明顯已經帶上了某種難以抑制的焦躁,“讓他們回去,你也不要再說了。”

魔的力量在他的體內流動、叫嚣、跳躍,佛法之力依然死死地壓着它,從前他不注意它,如今卻越來越難以忽視。那是糾集一切真我的罪孽所在,貪、癡、嗔、悔、恨、愛,他們鑽入他的血液深處,擾亂他的心智,摧毀他的冷靜。

當初那個在萬衆矚目間,落鐘的聲響中提劍立誓的少年,已經模糊不清。

月華很冷靜,“你可以不看醫生,但舊傷迸裂的傷口,至少要上藥。”

前幾天,相裏飛盧才又受了一道雷傷。

他拿了藥膏走上前去,在榻邊半跪下來。

相裏飛盧在宅邸中,也漸漸變得散漫起來,經常只穿着一件單衣,披個袍子。暗青色的裏衣已經被血染得紅透,肌膚蒼白,而骨節修長有力。

他輕緩地呼吸着,肌膚滾燙。

月華輕輕挑起藥膏,替他塗抹肩膀上的傷口,“你既然不用避七情六欲,也該讓自己放松一些。

找個人陪你。往後千萬年,時間會很長,以前的人和事,就都放下……如何?”

他輕輕俯下身。

這個距離太近了,相裏飛盧感知到他微熱的呼吸的這一剎那,驀然睜開了眼,蒼翠如同綠寶石一樣的眼底格外冷透。

月華坦然迎接着他的視線:“我修行密宗法術,密宗迷合的樂趣……佛子想試試嗎?”

“在這人間,總無樂趣,佛子,不如試試吧。你把我當成什麽人,都可以。”

他沒有停,順着剛剛接近的距離接着湊近,将要吻上他的肩膀。迷合咒氣息幽微,暗香浮動。

迷合咒從前容儀用過,是被豔鬼惑住的那一次。

其實這個咒術分好幾重,最低級的一重才是惑人心智,合歡催情;往上幾重,則是可以安撫神志,是救人的咒術。

下一刻,風聲掠起,月華猛然被一股強大的風浪掀翻在地,咳出一口血來。庭院裏的陳設擺件,果盤、家具,都在這一陣風浪中化為齑粉,連庭院中的草葉,都被削斷。

榻邊那朵蓮花,也已經化成了塵埃。

相裏飛盧冷冷地說:“滾。”

“再有下次,我不會留情,你知道我幹得出弑神的事。密宗那些見不得人的東西,不要犯到我面前來。”

月華眼圈有些紅了,但他仍然努力維持着冷靜:“是。”

青月查看完來信,問來人:“佛子現在如何?”

“像是心情不太好,神使說,佛子心情不好很久了,也不願意看郎中吃藥。您看看是不是去勸勸?”

“我現在不能離開佛塔,請替我去宮中請統領大将軍,他知道怎麽做。”青月嘆了一口氣,“師父他這樣……誰都沒有辦法勸動。我上次去送藥,見到上上次給他帶的,他也還沒喝。”

“是!”

已經能看見王都的城牆了。

容儀坐在馬車裏,跟着他們一起往外望去,排在他們前面的還有大概二十多輛馬車,城門口的侍衛嚴格把關,一個都不放過。

施沛又下了車,提前問了問,卻看到今日城門陣仗大不相同——連宮中殿前大将軍,居然都親自來了!

這位将軍從前從禁軍隊長做起來,也是從太上皇時期做起來的陛下左右手,與佛塔私交甚好,也深得皇帝信任,可以說是榮寵無雙。

“将軍好。”施沛過去問了好,小聲問道,“城內是有什麽大事麽?如果有什麽事,我們這邊的人馬也随時可以調遣。”

“小公子好,也替我問國公好。”大将軍爽朗一笑,“不是什麽大事,是替佛子找個人。”

“替佛子找人?找誰?”

大将軍說:“一個少年,穿粉衣,容貌無雙——是你見他一眼,就知道是他的那種絕色。”

施沛:“?”

施沛:“!”

容儀有些迷茫地看着一個鬓發斑白的老頭子,穿着一身铠甲向自己問好:“上神,別來無恙。”

将軍身後,跟着一大幫人,都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你認識我?”容儀問道。

“多年以前,佛塔對面城牆,禁軍隊長是我。”這個老頭對他笑了笑,像是在感嘆,“這麽久了,你們都還是原來的模樣,只有我老啦,老啦。”

容儀睜大眼睛:“我想起來了,是你啊。”

他想了想,不知道說什麽,又說:“你是真的很老了。”

他們在這邊說話,另一邊的施沛一行人,已經驚掉了下巴。路邊

搭讪搭來一個上神,實屬意想不到。

“上神下界,是我們沒有及時察覺,照應不周,還請見諒。”老将軍說。

“沒有,是我想先四處走走看。”容儀說,“看見你們都還好,就好,我這次下來,除了給佛子治病,也就是來看看你們。”

馬車往佛塔行駛過去。

老将軍聽了,身影頓了頓,随後笑了笑:“是,佛子是重病了,原來上神知道。”

“那麽,”容儀也頓了頓,随後想到自己如今問出來,也沒什麽不好意思的,“他還好麽?”

“上神,這個在下不知道,佛子已經很久不見外人了。”将軍先領着他下車,陪他一起走上佛塔,“您先見見青月吧。”

容儀見到了青月,大大地松了一口氣:“還好,你沒有老。”

青月眉眼沉靜,聽了他的話,唇邊忍不住揚起一縷笑:“上神仍舊如同當年。”

兩人在靜思室坐下。

青月要人去換茶水:“去取地宮的神泉水來,上神喝普通井泉水喝不慣。”

“沒事。”容儀捧起茶杯喝了一口,“不用麻煩。你最近還好嗎?我前幾天……前幾年鬧得這樣大……雖然這麽問有些晚了。”

“很好,姜國都很好。”青月說,“就是師父他……可能不太好。”

容儀認真記下:“我知道,我這次也是接了任務,過來給他治傷的。除此以外,不知道還有沒有什麽我能夠幫你們做的。這幾天我也學了學,知道姜國已經不大受我的明行星影響了。”

“暫時都很好,上神不用挂懷。”青月注視着容儀,忽而也有些感慨,“上神變了很多,我有些認不出來了。”

容儀看了看自己:“是嗎?我以前在這裏的時候,也常穿這一身。”

從前容儀任性,他們都慣着他。幹旱的時節,百姓打上來的泉水帶着泥腥味道,容儀不喝,相裏飛盧就做了一個法器,替他淨化水源。百姓挑了最後果子送上來,他啃一口就丢掉。

青月當初年少,雖然有些看不慣,但到底尊敬他,後邊也發現他實際上心性單純,還像個小孩子,也就不跟他計較了。

青月笑了笑,也低頭喝了一口茶,随後說:“師父他……”

“怎麽?”容儀問道。

“他近年脾氣越來越古怪,或許也是舊傷影響,生病易怒,雖然有神使照看,我們也很憂心他。”青月看着容儀,努力斟酌着語氣,“上神若是去替他治病……我想,或許讓着他一些,會好一些。”

他不願再見多年前那場決裂。

“我知道了。”容儀說,“生病的人是會比較嬌弱一些,我會讓着他的。還有沒有什麽東西,需要我帶過去的?我空手去好像不太好。他最近喜歡什麽?”

“師父……沒什麽特別喜歡的,只是也很長時間不愛吃東西,也不愛用藥了。”青月如獲救星,趕緊起身,把他幾次被相裏飛盧拒絕的東西收拾了出來,“這裏是一些點心,瓜果,藥材,書卷之類的,煩請上神替我轉交。叮囑他好好愛重自己。”

容儀接過這些東西,把自己的儲物戒打開,放了進去。他看裏面還有空位,于是接着問道:“還有呢?還有沒有什麽東西?”

青月快高興瘋了,趕緊說:“有有有,上神等等我。”

趁青月去找東西的間隙,容儀去佛塔下面,買了一根糖葫蘆,還有一屜素餡水晶包子。

水晶包子還是原來的味道,賣糖葫蘆的老板似乎已經不是從前的那家,他吃着味道依然不對,于是收了起來。他轉身想走,忽而想起了什麽——青月給相裏飛盧帶了東西,他實際上依然是空手去的。

他于是返回去,買了一些吃喝用品,又想起相裏飛盧如今養了新的鳥,他出發前也沒有想到會有這件事,依然沒有準備東西。

他又翻了翻,發現自己好在還有一根帶過來的鶴毫筆。

這支筆他沒有用過,是王母娘娘送給他的,說是希望他以後可以當一只肚子裏有墨水的鳳凰;他至今沒能成為一只肚子裏有墨水的鳳凰,但好在它名貴,大約可以勉強當做新婚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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