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你, 能肯定?”

大帳裏,布罕看着大馬金刀坐在他睡覺的氈子上的霍玄,努力向外蹦着生疏的漢話。

“這幾天我看沖出來的旗子, 多為鹿角圖騰,将軍若有心攻城, 恐怕我們兩方的局面就和現在不一樣了。”

霍玄随手揪着氈子上的毛兒, 在即将揪禿一塊之前,終于在布罕緊張的注視下, 開口, 還了氈子一片寧靜, “哦對了, 你們右大王要和我們聯姻,這事兒你知道了吧?”

布罕點點頭,從北然出發之前,他就聽說左、右大王在争執這件事。

也正是因此,他這一路上, 心裏都在盤算, 甚至還故意拖了行軍速度, 惹左大王那邊派來的谷措爾和他吵了一路。

“那你幫不幫?”冷不丁聽見霍玄問他。

“幫, 誰?”

“幫你們右大王,”霍玄開始懷疑這個蠻子将軍根本就沒怎麽聽懂他說的話, 于是又道,“這場仗你們贏不了, 繼續硬抗, 也讨不到好處, 我來找你呢,就是送給你一個立功的機會。”

“怎麽, 立?”

霍玄朝他勾勾手。

布罕見狀,猶豫了一下,目光四處轉了轉,最後還是輕咳一聲,向前探了探身。

……

這兩日,城外的北然營地一直沒什麽動靜。

眼見着距離那天飛鴿傳書的時間越來越近,而霍玄卻像沒事人一樣在城門和府衙之間來回溜達,一慣沉得住如師子如,這會兒也有點兒沉不下去了。

見霍玄點過兵以後又要随着送飯的高大款往衙門口走,師子如提前一步攔在石階處,伸臂一攔,“等會兒,找你有事兒。”

霍玄見狀,示意高大款他們先走,而後跟着師子如到了一處安靜些的地方,略顯不耐的理了一下袖口,“說。”

“今晚三更,按原計劃,北然那邊可就來攻城了!你是怎麽和那個布罕商量的?這兩天也沒見你做什麽準備啊——”

霍玄似乎一點兒也不着急,他伸手拍去牆垛上的浮灰,“來了就繼續打。”

“繼續打?”師子如控制不住音量,又拼命的往下壓,“都打了這麽長時間,城裏這點兒人都快要拼光啦,援兵還一直沒消息,就算現在還能搜羅出來點兒餘糧,你能保證我們能撐下去嗎?”

“這些天弟兄們可都聽你的話在守,都到了這個時候了,你能不能給兄弟們個準信兒啊,你這什麽都不說,就一直讓大家一切照舊,我這心裏總是感覺毛毛的。”

見霍玄不答,師子如更加着急,“不是,那天從北然營地回來,你就怎麽問都不告訴我,到底出什麽事兒了?是不是你們沒談攏?”

“哎呀真有事兒你倒是說啊,兄弟我也不是那貪生怕死之輩,哪怕你說要殉城,老子也不皺一下眉頭!”

霍玄捶了他肩膀一下,挑起一邊眉毛,“你又不是什麽皇親國戚,老子要你殉城幹什麽?”

跟着又拍拍師子如的肩膀,“這事兒你不用管,以前怎麽弄的,現在就還是怎麽弄——”

“今晚他們不是要來攻城嗎,你就和兄弟們說,讓大家嚴加防範,夜裏別打瞌睡,真要看到有蠻子過來,打起精神,跟他們拼。”

此時在另一邊的府衙前廳,宋文也将周圍幾個軍鎮的答複一五一十同喬蘇蘇秉明。

“依照殿下的意思,那幾個軍鎮也都同意第一時間馳援武承鎮,屆時只要武承鎮點起狼煙,他們便領兵前來援救。”

宋文說完,撓撓頭,“不過……”

“不過什麽?”

“他們還說,如果……如果陛下無法履行撥糧的承諾,他們就立刻自立為王,殺到京師去……”

倒是一點兒也不客氣。

喬蘇蘇想扶額,最後還是忍住了,只讓宋文按計劃行事,今夜務必要輔助霍玄,打一個漂亮的勝仗。

日頭漸漸西斜,而後夜幕漸濃,三更就近了。

緊張的氣氛不斷蔓延,喬蘇蘇一直守在前廳裏,擺弄一套玉驚春帶來的茶具。

她不會煮茶。

從前在宮裏,她也只是遠遠地看過些妃子展露的煮茶功夫。

而為了留住帝王哪怕半刻鐘的駐留,妃嫔們往往會在煮茶的時候添加各種各樣的花樣,她們青蔥似的手指挽起,像蝴蝶翩飛。

虞子由也不曾教過她,但在這種焦急等待結果的時候,她總得找一件事情做,來掩蓋她內心的慌張。

茶沫總是打不出來,漸漸也沒了耐心,偏這時候不知從何處傳來一陣巨響,她被驚了一下,手上力道沒控制住,茶碗就整個栽斜了下去——

“當心!”

潑出去大半茶水的茶碗被人勉強扶住。

滾燙的茶水灑了一些在喬蘇蘇的裙擺,一部分又慢慢滲進棉衣裏,洇出一大片茶色。

喬蘇蘇看清楚進來的人,連忙放下手中的東西,“玉小娘子,你可有被燙到?”

玉驚春甩了甩手,“不妨事。”

又見喬蘇蘇明顯有些魂不守舍,便知道她是放心不下城樓那邊的霍玄,恰在這時,遠遠地又傳來一聲巨響。

“是蠻人在攻城了,”玉驚春坐在她身側的位置,聽着動靜,“這幾日城樓一直在嚴格布防,喬娘子,你也不壓太過擔心了。”

喬蘇蘇點點頭,低頭瞥見玉驚春被燙紅了的手背,連忙叫了四兒進來。

另一邊,霍玄看着城外手持盾牌不斷向前推進的北然士兵,在心中估算着前來的人數。

最前面這些人應該都是左大王的,他們最賣力,也不怕死,哪怕身邊的同伴被箭矢射倒,他們也不曾停下來。

而在中間些的,看上去就不是特別賣力,雖然手上也拿着盾牌,但基本都是死死地擋在自己身上,視線都被擋着,沖鋒也沖的稀稀拉拉。

後面的就更不用說,名義上是斷後以防繞後偷襲,實際上明顯與最先面的士兵拉開了距離,仿佛随時都在準備撤退。

估算過大致對戰的數目,霍玄再看向那面鹳鳥圖騰的旗子時,臉上就多了一分笑意。

布罕這個人能處。

“傳令,”他收回目光,順勢轉了身,背對牆垛,往裏面走去,“一刻鐘後,開門迎敵。”

……

靠近城樓的地方亂成一片,随着距離的推進,流矢漸漸不起作用,取而代之的,是從城頭砸下來的滾石、檑木。

即便有盾牌抵擋,也到底擋不住從天而降的石塊、木頭,前面的人被砸的哀嚎,然而谷措爾的大喝,依然源源不斷的傳過來:

“給我沖!我北然勇士就該勇猛向前!”

“——勇士們!城裏有美味,有美酒,有女人,只要打進了城,它們就都是你們的!”

許多人受到鼓舞,熱血沸騰,一瞬間全變作金剛不壞之身,甚至還有人連盾牌都懶得抓了,直接以肉身抵擋那些投擲物,輪着大刀往前沖。

“沖啊!”

“都是我的!”

前排的不要命似的往前沖,又不斷的有人倒下,中間往後的人似有心動,但礙于自己不是左大王麾下的人,只得扭頭去看布罕。

雖然他們将軍秘密交給了他們一個任務,可……

那座城就在眼前诶,而且連谷措爾都承諾讓他們的人進城可以随便搶了,他們右大王麾下的差啥?

再說了……這麽冷的天被拉出來打仗,家裏又快斷了糧,要是也能進去搶上一搶……

有人的心思開始活泛起來。

布罕自然注意到了手下人的異樣,但他不能表現出來,只喝令麾下保持陣型,勿要亂了陣腳。

北然的雲梯在漫天的大石頭和檑木下艱難架上了城頭,當又一個北然人扒着城頭爬進來時,霍玄忽然出聲,“開城門。”

“是!開——”

侯泰挑翻一個剛爬上來的敵兵,還以為自己聽錯了,“開?開開開、開什麽玩笑?!”

“沒開玩笑,快去!”

殺紅了眼的侯泰張了張嘴,忽然被一旁的師子如拐了一下,這才想起來,這是早就定好的計劃。

于是老老實實下去開了城門,将一擁而入的敵軍引進埋伏圈。

眼見着城門打開,谷措爾高呼一聲,帶着自己麾下的人就開始往裏面沖。

中後排的人見狀,本能的也想跟着去,卻在這時候聽到了一聲號角。

布罕目視前方,但他所在的那輛指揮車,卻随着這一聲號角,緩緩停在了原地。

計劃,開始了。

那天夜裏,那個叫霍玄的年輕人潛進他的營帳,胸有成竹的通知了他這個計劃:

夜裏三更,他要跟着谷措爾一起夜襲武承鎮。

等谷措爾率軍攻到城下,一刻鐘後,霍玄就會命人打開城門,迎谷措爾的人馬入包圍圈,在城內截殺之!

在這之後,大魏朝廷派來的人很快就會前來,宣布兩國已經和親的消息。

谷措爾會變成阻礙兩國交好的叛賊,

他則搖身一變,成為右大王派出擒拿逆賊,并與大魏商讨和親事宜的使臣。

等這件事成,北然王庭将只知有右大王,不知左大王。

北然,也便能一統成一個完整的國家了。

在這件事裏,他只有好處——

這樣的大買賣,他沒有理由拒絕。

就在布罕越想越高興,臉上開始浮現詭異笑容的時候,他突然感覺到後方的大地在顫動。

接着,這顫動仿佛蔓延至四面八方。

夜裏目力不及白天,但他還是驚愕的看到,四面八方都泛起塵煙,全都在以他們這一處為中心滾動湧來——

“蠻軍來犯!雖遠必誅!殺啊!!!”

“沖啊!!我大魏國土,不容蠻敵撒野!!”

而在這吶喊聲中,還有一道聲音緊趕慢趕的趕在那些回音将散未散之際,追着又來一句:

“我大魏兒郎莫急!援兵也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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