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溫馨看到人那一瞬間,連呼吸都快靜止了, 她站在桌子那裏, 手搭在桌子一角,他一停下來, 她就下意識轉移視線,低頭看着桌角, 手指摳着那裏的檀木紋路, 想轉身就走,可不知怎麽就沒有動。

後背不知道什麽時候冒起了冷汗,她不知道為什麽他會突然出現在這裏,兩個人明明一南一北, 天高海闊的離這麽遠,也能這樣在一個地方毫無防備的相遇嗎?

前面那個戴着眼鏡的高個男人沒聽到後面的動靜, 一回頭, 就見身後的人停下腳步,目光正陰沉沉盯着一個女同志,那女同志他上次來沒見過, 身上穿着一件粉色薄毛衣,長得漂亮極了, 看樣子是個十八九歲的小姑娘, 被他盯着就差沒鑽桌子底下了。

“澤揚,怎麽了?”眼鏡男疑惑的問了一句。

在其它人眼裏, 他只停了一下,就跟和那個眼鏡男進了房間, 可溫馨卻覺得這麽一下,像過了半個世紀。

“……胧州這邊鴨子又肥又嫩,我吃過這麽多家,就數這家鴨子做得最好吃,今天特意帶你來嘗嘗,你別嫌棄地方小,環境是差了點,跟京都的飯店比不了,不過味道是真不錯,這邊這邊……”那個眼鏡男非常殷勤将簾子掀開了,讓後面的人先進去。

看着掀起來,又回了原位正晃動的簾子,溫馨總算喘了口氣上來,冷不丁見到人,她還有點不知所措,站在那兒半天沒敢動彈,也不知道是怕什麽。

就是一股怕了怕了的感覺。

直到那個啞巴大哥把裝着一盤鴨肉,兩盅炖鴨和一小碟下酒鹵味的食盤,以及一小陶壺米酒塞到她手裏,“嗯嗯。”他沖剛才有人進去的屋裏點了點頭,轉身就進了竈間。

“诶,等等……”

溫馨端着餐盤反應過來時,啞巴大哥已兩三步就進了竈間,沒聽到,餐盤拿在手裏,她有些猶豫不定,懵逼中還帶了點慌亂,各種複雜的情感湧上心頭,她坐在火車上哭的樣子仿佛還是昨天。

可人一旦分開就會變得很遙遠,才幾天的工夫,她就立即覺得再見變得陌生起來,她好不容易才把京都的一切都給忘了,準備從新開始的,怎麽又看見他了?

要是以前,她還可以逢場作作戲,但是現在,她不想表演,也演不出來。

顧青銅安頓好客人,把簾子一掀,就看到溫馨端着菜和酒站在那兒發愣,她喚道:“溫馨,溫馨。”

叫了兩聲,溫馨才看向她,“啊?”

顧青銅看她迷糊的樣子笑了一下,“愣着幹嘛,端進去啊,裏面那桌。”溫馨招待客人比她還老道熟練呢,這女流之輩招待男客天生就有親切感,說什麽客人都覺得舒服,就不說話,客人也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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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年代,不能說沒有流氓,但那都是私下裏,還沒幾個敢公然耍流氓的,尤其這些有職位在身的,都不敢,這時候要有什麽風頭苗頭,什麽位置都得被撸下來,所以大多還算規距,沒什麽擔心。

屋裏另一桌客人要填一壺酒,這裏的米酒是自釀的,米酒跟鴨誰的吃誰知道,自釀糧食酒,度數低不醉人,顧青銅走過去拿酒的時候,順便看了溫馨一眼,立即伸手扶了扶溫馨端的盤子,說道,“溫馨啊,盤子拿穩着點,裏面的那個看着有來頭,你別把湯汁撒人身上了。”

戴眼鏡的小科長雖然職位不高,但他爸還是可以的,他帶來的人一看就是同齡人,趙小科長不至于這麽巴結一個同齡人,這就說明對方是有來頭的,看着那派頭和口音,像是京都那邊兒的客人。

顧青銅說完就被溫馨叫住了,“青銅姐。”溫馨表情有點為難,她擰眉皺臉地道:“這、這菜還是你送過去吧,我肚子……”她想捂肚子裝不舒服。

這時,另一個房間有人挑簾子,見到顧青銅就說,“小顧啊,來三碗清湯,再加一疊醬鴨肝,快點啊。”

顧青銅應了一聲,匆匆進了竈間。

溫馨:“……”

她端着個盤子,站在廳裏,回也不是去也不是,醬鴨肉和米酒的清香一個勁兒的往鼻子裏鑽,她忍不住皺了也鼻子,最後想想怕什麽,一咬牙就準備端進去了,她不知道這是真偶然還是他特意過來找她。

她是之前太傷心了,也沒有理由繼續待下去,所以就沒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就一聲不吭的走了,這樣确實很失禮,再見面也很尴尬。

可是,她現在換了新的身份,已經告別過去了,和他也沒有什麽關系了,也不在他家就業了,何必害怕他呢,她現在又不求他什麽。

于是,她深吸了口氣,一手掀開簾子一手端着盤子走了進去。

……

顧青銅招待客人的房間用心收拾過,裏面白牆棱窗,青石地面,兩套紅木圓桌,中間做了一半的花格穿木質隔斷,将一間屋子隔成兩小間。

外面靠門這邊已經有幾個人坐在那吃上了,溫馨路過的時候看了他們一眼,随意笑了笑,其中一個戴着金邊眼鏡的青年眼前一亮,臉色微微有些紅了起來,眼晴不眨的看着溫馨走了過去。

……

隔斷裏面的房間就坐着兩個人,其中高個帶眼鏡的那個姓趙,叫趙研,他一直找着話題跟旁邊的人熱絡氣氛,說說胧州的風水人情啊,有趣的坊間趣事啊,別看這裏小,麻雀雖小五藏俱全,也有精彩的地方。

“澤揚,這邊跟京都不一樣,你別看這裏大巷小巷,不少地方藏着美味,保證你在京都沒有吃過,等明兒我帶你去逛逛,還有幾家老字號的手藝都不錯,對了,這家,鴨子做得一絕,你愛吃鴨子?一會兒你嘗嘗……”

……

“還有澤揚,你這次過來能待幾天?你這傷怎麽也得養個十天八天的吧,要不要我把離得近的幾個同學叫過來一起聚聚?都好久沒見面了,大家都挺想你……”

趙研很明顯一直在找着話熱絡氣氛,但旁邊的人從進來後就一言不發,聽着旁邊那一桌吃的吆五喝六,推懷換盞,嘴裏還時不時的說着那個女同志,一會兒看看什麽的。

他臉色陰沉的都快要滴下水來了,看得這個叫趙研的小科長都覺得不對勁了,說話越發小心冀冀,這老同學來的時候臉色就不好,現在越發的難看了。

趙研是京都人,和閻澤揚是中學的同學,那時候,學校也分圈子和派系,像閻澤揚這種小霸王,有自己的一個圈子,在學校裏也是風雲人物,趙研這些都是另一個圈子裏的,根本玩不到一起。

那時候大家也沒有階層階級這種認識,圈子也不看這些,只看合不合脾氣,是不是一路人,他和閻澤揚雖然同學三年,可兩個人的關系沒那麽熱絡,算不上要好的朋友。

之後經歷的那些動蕩,趙研父親也受到牽連,從京都調離,現在在胧州,這裏畢竟是個小地方,趙研和父親兩個人說不想回京都,那是不可能的,可那個地方調出來容易,調回去就難了。

誰也不甘心一輩子窩在這麽個小城市裏,可沒有關系,想動一動太難了。

他也沒想到,當年對他們這些人不屑理會的閻大公子,居然突然電話聯系他?現在的京都圈子,軍隊圈裏哪個不認識他閻澤揚閻大少爺,雖然平時人都在軍中,但魔頭的名號在圈子裏仍然響亮,平時沒少整人,他以爸現在升職的速度和位置,讓多少當年敵對過的政敵表面笑談風聲,私下膽戰心驚啊。

趙研的消息也是很靈通的,早就傳到耳朵裏了,前兩天碰到同學還感概一番,如果當年學校能混進閻魔頭的圈子裏就好了,他們現在也不至于在這麽個小城裏做個小副科。

誰不知道閻澤揚這個人護短,他當年學校那幾個處得好的,哪個沒被照顧?該調的調,該升的升,現在都在京城圈子周邊,混得都很好。

趙研說不羨慕都是假的。

所以這次閻澤揚主動聯系他,他真是激動的一把,臨時找了關系借了臺車過來,結果這位老同學一來,就說想吃鴨子,有沒有做鴨子做得好的地方,趙研立即就想起這兒了。

本來他還打算帶老同學去胧州和建興那邊的飯店去吃一頓,聽說那邊國外的人也接待,服務水準很不錯。

結果,卻來了這裏。

胧州這地方別的沒有,就是好吃的多,胧州人也好吃,錢花在吃上就覺得值,平常百姓家炒個鹹菜都要弄得像噴噴的,像這種隐藏在巷子裏的沒過明路價錢合适又好吃的小館子,還真不止這一家。

趙研就是怕閻澤揚看不上這種巷子裏的小地方,所以,一進來就一直在誇,說實話,這裏的鴨子确實不錯,他沒有誇大,上次來那個魚頭湯也非常鮮美,應該不會太讓人失望。

溫馨端着盤子進來的時候,趙研眼前一亮,這不就是剛才在堂廳站在那兒粉嫩嫩俏生生的小姑娘嗎?蔥嫩的手指端着盤子,真是讓人移不開視線。

姑娘進來的時候還露出一絲腼腆的笑容。

腼腆?

溫馨只是含蓄的職業性的笑一笑,也不看對方反應,就将盤子和餐具一樣樣擺到桌子上,她默不作聲,卻始終覺得有道視線在盯着她。

顧青銅的炖盅小小一只,一打開香味撲鼻,東西量少而精,餐前飯食今日是碗桂花藕粥,小火慢煮一天,熬出淺紅色的藕水來,再放入米,最後拌入桂花再加幾塊冰糖。

吃起來非常香甜軟糯,幾片鴨肉看起來也十分有食欲。

趙研招呼老同學,“她家的鴨子是一絕,你嘗嘗,外酥裏嫩,煲的這鴨肉顧老板說過,裏面放了姬松茸、小雞枞、何仙菇好幾種配料,滋味兒鮮美,回味無窮,還有這米酒,釀的也不錯。”

趙研殷勤的把旁邊人的煲盅打開蓋子,放到一邊,随口問道:“我怎麽聽說你快要結婚了?結婚報告都打了,什麽時候?今年年底嗎?到時候你知會一聲,我們幾個同學去給你賀喜,大家還等着喝你的喜酒呢。”

溫馨聽到結婚拿盤子的手立即就是一抖,這個什麽趙研,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到底怎麽做到科長的,她可不想聽這個,匆匆放下盤子,拿起餐盤就準備走。

“站住。”身後響起一聲低沉的聲音,雖然音量很低,帶着一種只有彼此熟悉的人才有的呵斥意味,卻又三分氣惱的命令語氣。

旁邊趙研聽到都愣了,看了老同學一眼,不知道他為什麽叫人家女同志站住,這不像是他這個老同學的性格,上學的時候他對班裏女同學就十分矜傲,那時候有不少女同學主動跟他說話,遞個東西,他理都不理。

現在居然對一個陌生女同志,讓人家站住?不敢置信。

那個長得漂亮,臉蛋粉嫩的跟花朵一樣的女同志真的就站住了,撲閃撲閃的眼睛回頭看他,怯生生的惹人喜歡。

旁邊的閻大少爺緊緊盯着人家女孩,沉默了會兒,“過來,倒酒。”

趙研微張着嘴巴,這個時代,出去吃飯還真沒有給倒酒一說,随便去個百貨大樓,國營飯店,那服務态度,冷漠粗暴愛買不買愛吃不吃,不故意刁難人就不錯了,還能給倒酒?做夢吧。

溫馨心裏有氣,她把盤子往桌上一放,就嘟着嘴走過去,她倒是想看看,他到底想幹什麽?于是拿起裝着米酒的壺,給他的杯子倒上,再給趙研倒,趙研在旁邊立即說:“不用不用。”受寵若驚的接過壺,“我自己來。”他還沒經歷過這樣的服務呢。

閻大少爺一聲不吭,拿起酒懷一口飲盡了。

這時,旁邊隔斷的那桌人,有人探頭往這邊望了一下,看到溫馨就笑着招呼說:“溫同志,你忙完過來一下,我介紹個人你認識,是咱胧州雜志社的編輯,青年才俊,一表人材,在雜志上已經發表好幾篇文章了,聽說你要考大學?你們都是年輕人,平時可以交流一下,互相學習學習……”

對方還沒說完,閻大少爺酒杯“嘭”的就放在了桌子上,吓了溫馨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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