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見過楊心素以後,掌櫃說道:“東家已經定下了你的勞作任務,發信函過來告知本櫃,你在這裏簽上名,然後就從今晚開始幹活吧。”說着,一只手點了點桌案上的紙張,另一只手遞上毛筆。

楊心素大方地接過毛筆,大方地在紙上落款處寫上名諱,随之交還毛筆。

掌櫃只對小二道:“帶他去竈房。”

小二立刻帶路,将楊心素帶到了樓下右側角落的竈房,又給他遞上了圍裙,待他穿好了圍裙以後,便領他穿過竈房後門,進入院子,指着地上零亂的幹柴:“東家吩咐,這十五天內,你就在此劈柴,工錢按劈柴的數量算。”

楊心素吃了一驚:“啊?讓我劈柴啊?可是我這打扮劈柴不太好吧……”

小二答道:“這是東家定下的。東家吩咐,楊心素負責劈柴必須卸掉脂粉,穿普通衣袍,而且劈柴的姿勢必須是八字腿半蹲,如果不按吩咐辦,就要每天扣十二文錢。”

楊心素登時啞口無言,只剛反應過來,卻見小二端了一盆清水、肩挂一條幹淨的手巾,笑盈盈地立在他面前。

楊心素仍有些許遲疑:“真的……要我卸掉脂粉啊?”

小二提醒道:“你已經在幹活的時辰裏了,耽誤了時辰算作曠工。”

第一天打工,為了保住工錢,楊心素只得妥協,嘆了一嘆,随即深吸一口氣,把臉紮進盆底,擡起頭來時,一把扯過小二肩頭上的手巾,蓋在濕漉漉的臉龐上轉動了一圈,再拿開手巾時已是俊朗的素顏。

接着,他二話不說,彎腰撿起地上的斧頭,握在手中,又豎起一根粗柴,雙腳邁開八字,膝蓋微屈,高舉斧頭,一口氣劈開幹柴,幾乎劈成筷子般細長,劈完了一根又一根,劈了二十根以後覺得普通劈柴的方法太慢,靈機一動,用所學武藝劈柴,直至亥時,店鋪打烊的時候,他才可以歇息,一邊擦汗一邊走在夜路裏。

這一路上的行人甚為稀少,連一輛士族的馬車也沒有,楊心素兩腿疲憊,走不了太快,只能慢慢移步,擦完臉上的汗,擡頭一瞧前方,赫然瞧見那裏立着一個高個兒青年,模樣兒有半分熟悉,再走近一些,借着路邊燈籠的燈火光,才看清楚對方的容貌。

“你真來接我啊……”

慕容無硯不回答,但目光落在他的臉龐上,問道:“你的臉怎麽了?”

楊心素猜到他話中之意,無奈道:“我也不想卸妝的……待會兒進宮了,你要替我擋着,不要讓熟人看到我的素顏,特別是李祯!”

無硯只清冷道:“那你還不如拿紙袋套住腦袋。”

想不到楊心素聞言,竟是高興:“是個好主意!”但見無硯兩手空空,又納悶起來:“可是上哪裏去弄一個紙袋來?”

無硯只清冷地催道:“快回去吧!別耽誤我的時辰。”轉身就快步走。

楊心素好奇心旺盛,一邊跟上他,一邊問道:“都這麽晚了,都該歇息的,無硯舅舅還要忙什麽?”

無硯淡淡答道:“我憑什麽要告訴你。”

楊心素笑嘻嘻地大度道:“既然你不說,我也不太在乎什麽。”

只剛步入深宮,周圍或近或遠的地方只移動着稀少的宮中人的身影,但楊心素就偏要走在無硯身後,還偏要躲躲閃閃,像個神經病。

就這樣行走了好一會兒,無硯終于忍無可忍,停下步伐:“你有完沒完?”

楊心素納悶:“幹嘛突然停下來?繼續走呀。”

無硯只道:“已經入宮了,你自己回居所吧。”轉身就往右手邊的那一條廊道快步走去,徒留楊心素在原地。

楊心素看了看無硯遠去的背影,微微垮下雙肩,随即将外袍脫下來,蓋到頭頂,拉緊了一些,遮住半張臉龐,一邊東張西望一邊繼續往前走下去。

陰天的日子,在盛夏有些沉悶,即使微風徐徐吹來也不夠舒爽,李祯穿着一件寬松的團花缂絲軟綢紫圓領袍,不系帶子,依舊覺得熱到快要頭頂冒煙,手執折扇,坐在通風極佳的臺階高處,搖搖扇子,吹吹風,以此納涼。

楊心素剛好要前往胧月坊十三條路口的店鋪報到,不經意間眼界裏,瞧見李祯坐在前方左側大約五丈之處正面對着自己這邊,驚愕之餘忙轉過身,心裏暗暗萬幸自己早有準備,便拉低鬥笠遮住眼睛和鼻子,背對着李祯,學着螃蟹的姿态,小心翼翼地橫步往前走,但最終還是被李祯發覺。

“楊心素?喂,楊心素!你在幹嘛?”

聽聞這個聲音,楊心素不禁緊張萬分,一言不發地拔腿往前跑。從七歲開始,他就沒有再讓李祯見到自己的素顏,而以落梅莊外婆家出産的上好胭脂粉黛修飾容顏,更以穿女子衣裙搭配,如今店鋪的東家要求他以素顏打工,他不得不以素顏素服出門,狹路遇上李祯,令他惶恐難安。

他一溜煙就跑出了幾十裏,李祯生怕哮喘發作,沒敢去追,只望着他眨眼間消失在眼界裏,覺得他今日之舉很是奇怪。

“楊心素今天是不是有問題?戴了這麽大的帽子,還穿得這麽素,還這麽早出門。”

李祯一邊自語一邊思考,越想越覺得奇怪,但時辰不容他思考,他瞧了瞧天色,立刻停下思路,走下臺階,趕往花園,與李旋彙合,今個兒又是他習慢拳的日子。

楊心素沖到了胧月坊十三條的蘇氏-九扇鋪門前,扶着圓形大镂空雕花窗川了川氣,慢慢平複呼吸。蘇仲明正好在店裏,一回頭,隔着雕花窗瞧見他的姿态,便邁步走到窗前,平靜地啓唇:“起床晚了?趕時辰過來的?”

聽聞熟悉的聲音,楊心素忙擡起頭,迎着蘇仲明的目光,慌忙解釋道:“不……不是!我……我遇到李祯……”

蘇仲明奇道:“祯兒又欺負你了?”

楊心素不知該如何繼續解釋,只垂眸道:“也……也不是……”

蘇仲明一陣狐疑,微微嚴肅道:“如實彙報!”

楊心素揭下鬥笠,只道:“我出來打工是素顏……”

蘇仲明即刻明白過來:“想來你多年沒有素顏出行,這次的規定是為難你了,但我覺得素顏總比汗水脫妝要好些。”

楊心素懇求道:“我其實可以在店裏當招待的!”

蘇仲明唯有遺憾地回道:“其實九扇鋪裏的所有夥計與掌櫃都是退伍的武将,所以并不缺人手。”緊接着坦白:“讓你過來劈柴,是你爹的主意。”

楊心素了然的剎那,登時愣愕,直至立在窗外。

蘇仲明瞧了一眼日晷,催道:“開始營業了,快進來吧。”轉身便離開雕花窗。

楊心素微微低頭,微垮雙肩,拖着步子走進店裏。

離正午還有三刻鐘,青鸾城金陵閣的正屋內,好幾個青年開始發困,一個接着一個地伸懶腰和打呵欠,全無精神的模樣。

一道素白的人影自左邊的耳房走出,碧藍腰帶上斜插着一支竹簫,手裏拿着一把遮陽紅傘,沿着廊道走到正屋的門扉前。

同一列的三扇門都敞開了,以此通風納涼,黃延刻意停步在離自己最近的那一扇門的門外,瞥了瞥屋內一眼,正好瞧見岑小五在懶懶地打呵欠,便嚴厲起來,動用術法,臨空一拍空氣,屋內的岑小五立刻被無形的巴掌打飛出去,撞到了隔壁的桌案上,吓得坐在桌前的苗嘉護猛地站起來。

扶手椅的一聲輕響傳進了每個青年的雙耳,大夥兒循聲望過去一眼,看到如此情形後,便猜測到了原因,個個豎起汗毛,戰戰兢兢,不敢望向門外。

黃延的聲音從門外傳來:“都困了是嗎?”

屋內的青年連忙一致地輕輕搖頭,答道:“沒……沒有……”

黃延又道:“懶懶散散的不雅之舉再讓本大卿看到,本大卿便讓你們在辦公務之時體驗一整日的涼快。”

宣衡之聽不太明白後半句話的意思,忙問道:“大卿。何謂‘一整日的涼快’,不會是罰我們沒有褲子穿吧……”

話音剛落,屋內的其他青年立刻滿臉發青,更加戰戰兢兢。

黃延回應道:“青鸾城裏出了一個勞模榜,每一房每一處都在競争這個,本大卿可不希望有人拖金陵閣的後腿。誰有意要拖後腿,本大卿就讓他頂着一盆涼水辦事!”

衆青年不禁摸了摸自己的頭頂,知曉自己的頭頂圓咕嚕的,實在穩不住一盆滿滿的涼水,便立刻保證道:“大卿放心!勞動最光榮!我們精力充沛,能賽過兩頭牛!”

黃延吩咐道:“一個時辰以後交稿。”便轉身走出廊道,撐開手中的傘,撐傘穿過庭院,打開院門出去了,留下正屋內随之而來的一片悲慘嗷叫聲。

朱炎風接過黃延手中的傘,替他撐着,兩人并肩往前走,朱炎風啓唇:“剛才金陵閣裏傳來慘叫,出了什麽事?”

黃延輕描淡寫地答道:“神經病在亂叫而已。”

朱炎風了然,便不再問下去,只談別的話題,問道:“你打算去哪裏?”

黃延答道:“現在青鸾城內這般熱,不如去海邊走走。”

朱炎風便毫無異議地點了點頭。

金鳳島東部,海風猛烈,海上的浪花激烈地拍打露出海面的礁石以及金鳳島東部的懸崖峭壁,兩人徐徐來到最低處,望着不遠處的浪花與礁石,帶着陣陣清涼的海風迎面而來,不停地吹亂兩人的衣袂,吹拂兩人的發縷。

朱炎風忽然說:“以前在青鸾城,總是有很多任務在等着我們,如今回歸青鸾城,我卻是青鸾城裏最閑的一個人。”

黃延回道:“我倒是覺得挺好,無聊的時候可以找師父下棋,或者陪我散心,如果你覺得還是太清閑了,可以與我去其他地方旅行幾日。”

朱炎風側頭看了看他,有些事情只想藏在心裏面,便只道:“眼下的連環奇案還沒有找到破案的線索,貿然出去旅行,我只怕會耽誤延兒的任務。”

黃延無奈道:“确實如此,什麽時候又發生了新的案情,便什麽時候有新的任務,要是趕不上,最壞的結果何止是一頓罵了。”

朱炎風瞧出了他臉上的遺憾,便安慰道:“來日方長,命案的真相總會水落石出。”

黃延輕輕哼了一聲,接着輕輕嘲諷道:“我以前混□□的時候,不曾想過以白道的身份去查這樣的連環案子會這般地難。□□查案,不出半年必有成果。”

朱炎風苦笑道:“有暗樁,查案自然容易一些,可眼下這案子……神龍見頭不見尾,最奇怪的是,每一件新案情都是在深夜時分發生的,像是被安排好了一樣。”

黃延不由輕輕揉太陽穴,回道:“你提起了一個讓我頭疼了好幾年的大問題。我現在不想談什麽命案,只想走一走、納納涼。”

朱炎風望了望四周,燃着指向某一處,提議道:“那邊似乎有不錯的風光,去那邊瞧一瞧?”

黃延便邁步,走了片刻,忽然從腰間輕輕紬出竹簫,邊走邊悠然地吹奏,簫聲與海浪的聲音非但不排斥,海浪聲竟成了簫聲的陪奏,更令簫聲蒼涼遼闊。

朱炎風靜靜地走在他身側,為他撐傘,時不時側頭瞧一瞧他吹竹簫的恬靜美好的神色,兩耳又認真聽着他的簫聲,猶若一股甘美的清泉湧入自己的心中,心情也由此舒朗。

作者有話要說: 京田誠一的,鋼琴搭配竹簫還是尺八?

總之,覺得這曲子很仙氣很白月光,挺适合黃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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