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國子監休假期間,朱炎風時常呆在青鸾城的金鳳島,因為與城主蘇仲明有契約在先,亦不能擅自離開金鳳島半步,這段時光裏過得十分清閑,除了練武活動筋骨、與迎慶下棋以外,便是常常與黃延結伴散心。

聽說迎慶終于又收了一名新弟子,而新弟子正是蘇仲明的養女-大正朝廷的霞仙公主阿麟天多,不止三大護法談話時提及,青鸾城上下子弟皆讨論此話題甚為熱烈,只因金枝玉葉的公主當護法,自古從未有過之事。

阿麟天多若成功通過考驗,成為新護法,入駐青鸾城的那一天起,是否會居于紫煙齋,取代朱炎風成為東側小樓的主人?長老閣尚未流露出半點消息,但朱炎風已然做好搬出紫煙齋的準備。

趁着閑暇,朱炎風漫步來到金陵閣,此時金陵閣的大門敞開着,可以随意步入庭院,他便徑直走進正屋,朝忙碌的身影打了招呼:“打擾了。”

正在斟茶喝茶的苗嘉護第一個擡起頭,望了他一眼,雖認不熟悉他,但瞧見他時常拜訪金陵閣,而腰間上挂着香玄築的通行腰牌,便不敢怠慢半分,馬上立起身,上前接待,拱手道:“朱先生午安。不知道今日到金陵閣是為何事?”

朱炎風幹脆道:“來找你們的大卿。”

苗嘉護為難了起來:“朱先生。這個時辰來見我們的大卿并不是時候呀……”

朱炎風好奇:“何故?”自顧猜測:“他不在這裏?”

苗嘉護忙解釋道:“不是!只是大卿他……他……”本該是要說‘正在睡覺’的,但只怕黃延盛怒之下追究起來,不敢說得這麽直白,想了一想,靈機一動,脫口:“在耳房裏解決一些私事,不方便見朱先生。”

朱炎風道:“無妨,他理應不會介意。”轉身便離開正屋,獨自前往耳房。

苗嘉護與窦清淺相視一眼,又回頭與巴慈相視一眼,不敢去阻攔,只回到原位,打算繼續斟茶喝茶。

他只剛要坐下,陡然一道身影折返回來,立在門口,聲音傳進他的耳朵裏。

“哪一間耳房?”

愣了一愣,他啓唇欲言,但慢了一剎那,窦清淺啓唇替他回了話:“左……左邊,大蕙蘭後邊的那一間。”

金陵閣庭院中,一直種着幾盆蝴蝶蘭與大蕙蘭,正好朝向左右兩間耳房,大蕙蘭朝着左邊耳房,蝴蝶蘭朝着右邊耳房。

因窦清淺提到大蕙蘭,朱炎風便曉得是哪一間耳房,走進大蕙蘭後邊的廊道,擡起手準備要敲門,卻發覺門扉開着一條縫隙,此門并沒有閉合。

朱炎風就此輕輕推開門扉,步入耳房深處,繞過屏風,瞧見彌勒榻上的身影——側身微微彎着雙膝躺着,一只手撐腮,銀白長發随意擺在榻上,又有些許發縷挂在雪中透紅的臉頰上,長而濃密的棕色睫毛跟随着閉合的眼皮靜止不動,桃花唇瓣水潤,似是飲過茶水,即使這樣小憩着,淺紫領的蘭花暗紋交領袍與玄黑廣袖長衫也十分整齊,白皙光滑的腳丫在袍子下擺處半掩半露,別有一番風情。

朱炎風再瞧黃延身前的茶幾案,案上的藤條提手白釉南瓜形茶壺,與白釉南瓜形茶杯的擺法皆有些零亂,茶杯底還殘留着一丁點兒茶水,茶杯後邊還放置着一只零亂的紙袋,從紙袋翹出來的開口隐約能夠瞧見露出了鳳梨餡與幾許酥皮屑的糕點。

微微彎腰,只替他別開貼着臉頰的發縷,細細瞧着他的臉龐,朱炎風卻不忍叫醒他,只輕輕坐在他的身旁,靜靜坐着,不發一語。

過了許久許久,黃延閉合的眼皮緩緩擡起,那一對銀灰的眸子盈動,黃延亦緩緩擡起上半身,一瞧身側的人,雖沒看到臉龐,但單從背部身形已猜到對方身份,只靜靜地伸出一只手攬過他的腰,稍稍歪頭輕靠在他的肩上。

朱炎風回頭瞧了瞧黃延,啓唇:“師父收了新徒弟了,我們師兄弟當中,又要多一個小師妹。”

黃延只是微微垂眸,沒有任何反應。

朱炎風又道:“如果新護法考驗合格,我興許要離開紫煙齋。”

黃延啓唇:“金雲樓似乎還有空房。”

朱炎風答道:“嗯,只要長老閣準許,我就搬去那裏。”

又能再度與心心念念的大師兄住在一起,黃延在心底裏盼望了許久,如今終于有了一絲希望,不禁勾起唇角欣欣然。

朱炎風忽然問道:“今天忙不忙?

黃延輕輕搖了搖頭。

朱炎風再度問道:“一起吃晚飯?”

黃延立刻點了點頭,輕輕答應了一聲‘嗯’。

盛夏的夜晚,并非每次都能寧靜,總有那麽幾天,在茂密的高枝上不停地回蕩着聒噪的蟬鳴聲。金陵閣退勤以後,幾個金陵閣青年漫步游蕩在長街裏,但并不是全員。

金陵閣初設之時,由思午築之首易烨青自思午築上萬武藝能者之中挑選出了三百餘人,作為金陵閣成員調查眼下的連環奇案。其中二十人留在青鸾城辦事,而其餘人等以祝雲盞為首,被派遣到民間各地配合衙門追蹤調查。

有時候,因為人手不足,留在青鸾城時常泡在案件資料裏的金陵閣成員,也會被派遣出去追查幾日。

迎着夜風,聽着忽遠忽近的聒噪蟬鳴聲,散心的幾個人當中,響起了一個聲音:“唉!好不容易按照大卿的要求寫好了調查報告,大卿卻不見了。”

巴慈淡定地接話道:“大卿經常玩失蹤,你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

莫逢英看着腳下的路,忽然打岔:“你們有沒有懷疑過大卿的身份?”

只這一句話,幾雙眼同時落在他身上。他繼續道:“大卿不是思午築出身,最有可能是水淩築出身,憑我們現在的腰牌,除了香玄築以外都可以去,可我在水淩築溜達這麽多年,從來沒有遇到大卿!他能跑去哪裏?”

幾個人擡頭,同時眺望起遠處高峰上隐約可見的香玄築的高樓牆垣,與彎翹的檐角,個個滿目皆是憧憬。

香玄築的座座樓宇,建在金鳳島的高山山峰之上,總是萦繞着一抹薄薄的仙霧,猶如天界仙池,漫步在此地,仙霧猶若倒流香一樣,總纏繞于人身或腳下,又環繞樓宇,人即使不小心将之拂散、踩散,仍能自行彙成霧川,随風流轉在周圍。

夜空朗朗,圓月大如清潭,黃延倚在高樓護欄前,望着樓臺外的風光,任夜風吹拂銀白的發縷。過了一會兒,一陣腳步聲自身後傳來,他回首,等到了在等的人。

朱炎風緩步朝他走來,手上拿着一根粗樹枝,而枝幹的前段貫穿一只大烤雞,食物的香氣自烤雞的焦紅肌理彌漫開來,尤其是身處樓臺風口。

黃延瞧見那只烤雞比朱炎風的腦袋還要大兩圈,不禁啓唇:“弄來這麽大的烤雞,我們兩個能不能吃完?”

朱炎風落步在他面前,坦白道:“其實我是希望你能多吃一點。”

黃延愣了愣:“我,很瘦?”

朱炎風只道:“白天我去找你,看到茶幾上還剩下半個沒有吃完的酥餅。你是不是只吃了幾個鳳梨酥餅,只喝了幾口茶?”

黃延用背部輕輕倚靠護欄,微微垂眸,并不解釋半分。

朱炎風關心道:“別餓壞身體了,多吃一點才能健健康康,臉色紅潤。”從烤雞上撕下一只大雞腿,遞了過去:“來,給你一個雞腿。”

黃延瞧了一眼雞腿,接到手中,大方地下嘴,很快就吃剩了雞腿骨頭,還沒有舔去嘴唇上的雞油,又瞧見另一只大雞腿,接下之前,望着朱炎風,問道:“你不吃?”

朱炎風實話答道:“一只烤雞,唯有雞腿是最好吃的,其次是雞翅膀,再其次是雞胸肉,我都給你吃,剩下的由我包下了。”

黃延從不拒絕他的好,接過雞腿就吃了個晶光,把雞骨頭放進他準備好的紙袋裏,以防蘇仲明追究起來請至神雀臺喝茶談扣工錢的事。

連續吃了兩個大雞腿兩個大雞翅之後,黃延說:“我不吃了。”

朱炎風佯裝沒聽到,徒手撕下一塊滑嫩的雞胸肉,塞進他嘴裏:“再吃一點,這只烤雞剩下的肉我就可以全包了。”

黃延吐不出嘴邊的肉,只能嚼碎了吞進肚子裏。

朱炎風又撕了三次雞胸肉,塞進他嘴裏,确定他已經吃飽,才開始啃食剩下的。

黃延瞧了瞧十指的指尖,覺得油膩膩的,很是不自在,納悶着喃喃道:“如果我帶了手巾過來就好了……”

朱炎風答道:“我帶了擦手的紙,在我腰間。”

黃延忙彎腰,檢查他的腰間,借着月光,瞧見他腰帶與衣袍之間夾着幾張柔軟的草紙,便捏住露出的棱角,将草紙從他腰間抽出來,揉了揉草紙,将指尖擦拭幹淨。

夜半,他二人漫步穿過蜿蜒的長街徑道,來到通往香玄築出口的石階,望了望下方那一條猶如延綿至地底的石階路,竟有些依依不舍,牽在一起的手好似上了鎖一般,久久也沒有分開。

黃延提出要求:“送我回金雲樓吧。”

朱炎風見他不放手,自己也不想松手,便答應道:“嗯。”

二人沿着長而蜿蜒的石階路往下走,步入一條長街徑道,沿此徑道繞過一個清澈的小清潭,才來到金雲樓。

朱炎風又送黃延上了北側的小樓,便止步在廊道裏,看着黃延打開寝房的門扉。黃延回頭望了望他,說道:“送進房裏才算送完,不是?”

朱炎風只好又邁出幾步,跟随黃延進到了寝房。黃延點亮了蓮花燈盞,直起腰時忽然敲了一回響指,是動用了術法,令門扉馬上緊緊閉合上了。

聽聞關門聲,朱炎風回首,愣了愣,再瞧了瞧黃延,卻見他脫下了廣袖長衫挂好在衣裳架子上,又見他解下有璎珞墜的金發冠,披散了瀑布似的銀白長發,不由微微垂眸,似是明白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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