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宮都的早晨,聒噪的蟬鳴聲,陡然在雲蒸宮等諸多殿宇的院子裏響了起來。
楊心素照舊戴着鬥笠、穿着樸素的衣袍,小心翼翼地前進,經過岔口也沒有發現李祯,只拉低鬥笠走得匆忙。
李祯蹑手蹑腳地跟上去,從後面突然摟住楊心素,令楊心素大吃一驚,慘叫聲疊起。
“哇——啊!”
餘驚還未平靜下來,耳邊就響起李祯的得意笑聲,楊心素登時感到一陣恐懼,忙擡起雙手捂住臉龐。
李祯瞧了瞧楊心素的側臉,收斂了笑聲,奇道:“遮遮掩掩的,你臉上有東西?”
楊心素只捂着臉說話:“李祯走開!李祯走開!”
李祯愈加摟緊他:“我偏不走!我偏不走!”
楊心素着急道:“別以為你是聖上,我就不敢打你!”
李祯得意地答道:“秋水堂歡迎你再進去面壁思過!”
楊心素氣急,一個勁地左右搖晃身子,想以此方法甩開李祯,而李祯也不服輸,仍死死地摟着不松手。不知道是誰先摔了一跤,兩個人一起跌倒在地,李祯擡起上半身,揉了揉胳膊肘,随之抓住楊心素的胳膊,欲拉他一把。
楊心素一直捂住臉龐,脫口:“你把臉轉過一邊,不許看!我自己會起來!”
李祯狐疑道:“你的臉到底怎麽了?”
楊心素傷心道:“太上皇不讓我塗脂粉打工……”
李祯恍悟:“原來你在我父上的店裏打工?!”更加狐疑:“素顏打工有什麽好怕的?”
楊心素不解釋,只脫口:“不用你管!轉過身,不許看!”
因是青梅竹馬,感情深厚,李祯便立起身,如他所願地轉過身,沒偷看一眼。
楊心素爬起來,整理好了鬥笠,拔腿就一溜煙地跑沒影了。
李祯聽聞零亂的腳步聲,回頭望去,瞧不見楊心素,只瞧見滾滾煙塵卷着一個飛快遠去的背影,登時微愣。
宮城裏,到處是運送冰塊的忙碌身影,微風掠過冰塊,吹拂在人身上時,稍微有一絲涼意。這個時辰裏,離郡王會議開始的時辰還有一個時辰,蘇仲明漫步走在前宮的廊道內,借此一邊納涼一邊欣賞夏日的風光。
只剛走了一段路,他便瞧見上元賀香的身影立在前方,側臉朝着他這邊,似乎也是吹風納涼。兩個人之間只差一丈的距離,上元賀香忽然回首,瞧了他一眼後,忽然啓唇:“這段日子,不曾見到聞人無極進宮。”
蘇仲明微笑:“他畢竟不是朝廷的官,有青鸾城的任務才會進宮。”
上元賀香抱臂在胸前,又道:“可他也不曾來過會議。”
蘇仲明只道:“師姐何必在意這個人?他只是青鸾城的一份子而已。”
上元賀香哼笑了一聲,才道:“青鸾城打什麽主意,我不懂。但當年讨伐暮豐社總舵,我義父的面具掉下來的時候,我可是看得很清楚。”
蘇仲明只勸道:“黃延的墓,在金鳳島西北方的墳場,有墓為證。”
上元賀香說不出反駁的話語,一時沉默了下來。
十二郡王到齊,圍坐在桌前,桌案上放置着幾本冊子,以及筆墨紙硯,茶壺和杯子。郡王們個個神色嚴肅,無暇閑聊,只開門見山談正經事。
蘇仲明第一個啓唇:“今天會議的第一件事,還是那件連環奇案。據雯郡國各地的衙門呈報,雯郡國到目前為止,又新增九戶士族人家被害,殺人者依然離奇失蹤。不知道其他郡的情況怎麽樣?”
話音剛落,桌案前便響起了沙沙沙的聲響,其他郡王皆埋頭執筆寫字,比起七嘴八舌地發言,這樣更為清楚明了。
筆杆擱下後,十幾張紙由宦官收了去,宦官又按照蘇仲明的吩咐,将每張紙按順序貼在一塊很大的貼板上,每一個郡國的被害情況都清楚地昭然。
郡王們齊齊望向貼板,心裏默默念着:雯郡國九戶人家九十三人被害,佳陵郡國三戶人家二十七人被害,蘭丹郡國五戶人家七十五人被害,廣陵郡國六戶人家五十人被害,黃淵郡國三戶人家三十九人被害,勵郡國四戶人家四十九人被害,桃夏郡國七戶人家一百二十人被害,葛雲郡國四戶人家六十二人被害,吐羅郡國三戶人家三十人被害,韶樂郡國兩戶人家二十人被害,無雙郡國兩戶人家二十三人被害,哈桑北夷郡國一戶人家九人被害。
廣陵郡王柳纓荷啓唇問道:“青鸾城有沒有調查到一絲線索?”
蘇仲明答道:“長老閣最近是給我呈報了一份文書,但……我不确定是否就與這件案子有關。是關于金陵閣的人到神繞山莊遺址調查過的情況。”
神繞山莊這個名字,郡王們再熟悉不過,個個不由沉吟片刻。蘇仲明瞥了瞥郡王們,只又繼續道:“暮豐社掌門的遺物失竊,尤其是掌門印玺。”
吐羅郡國新任郡王宇珠真啓唇:“我記得當初那一戰,青鸾城已經帶走了那裏的所有金銀珠寶,剩下的東西皆已沒有價值,怎麽還會有人去行竊?”
黃淵郡王萍宣接話道:“普通人自然會認為剩下的東西沒有用處,但對暮豐社的人來說,定然惜之如寶!竊取掌門印玺,應該是暮豐社的人。哥哥是想說,這件奇案仍與逃出生天的暮豐社高手有關?”
蘇仲明坦然:“現在還沒有直接證據證明我的推斷,我們必須得要追捕到殺人者,才能進一步揪出幕後主使。”
佳陵郡王千秦不由打岔:“也就是說,青鸾城必須追查到是哪個小賊偷了掌門遺物,而我們郡王則負責派人繼續追捕離奇失蹤的案犯?”
蘇仲明點頭:“也只能是這樣。”
郡王們幾乎是同一剎那輕聲嘆氣,變得有些死氣沉沉,旋即轉入第二件事,即普遍的農耕水利問題與民生經濟問題。
大約過去了兩個時辰,郡王會議才至尾聲,郡王們陸續從香閣裏出來,談笑着前往安樂府——這座專門招待來訪幾日的郡王們及其家族短暫逗留時所設的居所。
穿過廊道時,毓佳忙不疊地牽住最親切的女子謀臣-寶琴的手,湊到寶琴的耳邊,低聲道:“這次出來,還是別急着回去,我們不如去城隍的坊市逛逛,帶些土産回去?”
寶琴溫婉微笑着點了點頭,與毓佳緩步走在其他郡王的身後,忽然毓佳止步,從懷裏掏出一枚帕巾,替寶琴輕輕拭去她額角眉心的些許密汗,随即二人又牽手離去,夫妻的浪漫恩愛,即便是背影,也是瞅得很清楚。
蘇仲明最後一個自香閣裏出來,一個人漫步穿過廊道,腦海裏思考着下午正好悠閑,是要找李旋喝茶吃點心還是去花園散步,決定還沒有定下來,突然從前方柱子的後面冒出一張笑臉,并且伴随着一個招呼。
“城主!早安!”
蘇仲明差點要被吓個半死,忙後退一步,單手捂住了心口,護着驚吓到了的心髒,瞪着雙眼盯着面前的臉龐,眸子布滿恐懼神色。
來者是青鸾城香玄築三大護法之一的恭和,見到蘇仲明的臉色,立刻收斂了笑容:“城主……?”
蘇仲明輕輕拍了拍心口,深呼吸幾次,緩了緩情緒,安定下來,才道:“險些要吓死!恭和你下次換個方式出場吧?”
恭和的臉上,爬上了些許委屈:“我以為城主會習慣我神出鬼沒……”
蘇仲明也算是一位比較大方的青鸾城主,先不計較這個,只問道:“你來見我,是不是青鸾城裏有事?”
恭和直言道:“迎慶長老要見城主。”
蘇仲明微愣:“現在?”望了望廊道外晴空中的日輪。
恭和答道:“可能香玄築的人都還在吃飯,我也還沒有吃飯。師父說,可以先在宮都吃完飯,見了小師妹,再帶城主回去。”
蘇仲明稍稍安心,大方道:“我正好要去吃午飯,可以關照你一次。”
恭和很是開心:“城主的意思是,今天請我吃飯?多謝城主!”忙跟随蘇仲明前往用膳。
蘇仲明邊走邊思忖:幸虧是在宮裏遇到恭和,禦膳房總是會寧可煮多也不煮少,恭和這一趟可以減少大部分浪費了吧。
而恭和的腦子裏,此時亦開始浮想翩翩雞鴨魚豬的各種搭配佳肴,暗暗計劃着先吃什麽再吃什麽最後吃什麽,越想越樂不思蜀。
青鸾城內——
黃延穿得很單薄也很飄逸,這次是繡着淺灰漸變白書法文章<洛神賦>且領有百褶的雪底交領袍,與展翅銜金松枝白鶴侶紋缂絲且領繡着松枝的雪底廣袖紗長衫。他孤身站立在水渠岸邊,手執一支新鮮的柳枝條,惬意又平靜。
須臾之間,跫音自他身後傳來,他回頭瞧去,見一襲米黃領的白衣袍身影緩緩來到,便面朝着對方,直至對方走到自己的面前。
朱炎風微笑道:“你來得很早。”
黃延回道:“金陵閣裏太悶熱,早點出來吹風比較涼快。”
朱炎風剛來到時便已注意到他手中的柳枝條,于是問道:“你手裏拿着的柳枝?”
黃延答道:“随便摘來玩而已。”瞥了瞥朱炎風一眼:“做臨時的兵器也不錯。”
朱炎風好奇:“臨時的兵器?”
黃延忽然饒有興致,笑道:“我們許久沒有切磋了,不如現在比試?”
朱炎風想了一想,才點點頭,應了一聲‘嗯’。
黃延不由道:“你答應得好快啊,難道早就想和我比試了?”
朱炎風愣了愣:“延兒說要和我比試,我……不該答應?”
黃延有些無奈了起來:“大師兄,你就是有那麽一丢丢耿直……,算了,既然是我說的話,大熱天運動一下,也好回去沐浴更衣。”
朱炎風啓唇,剛要說什麽,但黃延以柳枝做刀劍,發起了攻勢,朱炎風只好馬上接招,與黃延對打起來,卻又故意保留實力,招招留情,只為不傷及黃延半毫。
黃延出招認真,盡管不像對別人一樣狠,卻也招招仍是無情,對打了幾盞茶以後,一拳擊中朱炎風的鎖骨下方,朱炎風被打退幾步,微微躬身,捂住了痛處。
黃延見狀,大吃一驚,急忙收招,搶步上前,扶住朱炎風,叫道:“炎風!我……打傷你了?!”
朱炎風擡起頭,答道:“只是覺得有一點痛。”
黃延說:“讓我看一看!”
朱炎風忙勸道:“你不用這般緊張,我只是覺得方才你打過來時有一點痛。”
黃延堅持道:“我看看有沒有淤青。”
朱炎風便垂下捂住痛處的那一只手,黃延便稍稍扯開他的衣襟,瞧了瞧他那一側鎖骨下方,他安靜地瞧着黃延的認真目光,片刻也沒收回眼。
那一側鎖骨下方沒有傷,但有一塊淺淺的洪印,大小剛好與黃延的拳頭一致,黃延微微皺眉,勸道:“多半會淤青,回去用熱巾敷一敷吧。”
朱炎風鎮定道:“以前習武的時候,經常磕磕碰碰過,現在這點也不算什麽。”
黃延拉緊他的衣衫,好好整理,稍稍責怪道:“若是方才你有好好接我的招,根本不會吃中我的拳頭……”
朱炎風将黃延帶到懷裏,溫柔地撫了撫他的背部,安慰道:“好了,我們誰也不要再追究誰的錯,我并沒有受什麽重傷,還能動。”還微笑着撫過他的白皙臉頰。
黃延扶住朱炎風的腕部,看了看朱炎風,又忽然垂眸,朱炎風只道:“你若是這樣,我便要抱着你回去了。”
黃延立刻擡眼,回道:“說好是出來吹吹風散散心。”
朱炎風說:“你決定吧。”
黃延想了想,提議道:“随便走一走,走哪算哪。不過,占星師說今晚的星象不錯,或許會有流星群。”
朱炎風問道:“你想找我一起看流星群?”
黃延笑答:“我的意思一向很明白,不是嗎。”
兩人牽上手,便一起邁步,沿着水渠的方向,緩緩往前走,回頭便恰好瞧見一只棕褐色的鴛鴦平靜地浮游在水面上。
朱炎風不由道:“只有一只母的,多孤獨。”
黃延單手輕輕扶護欄,回道:“它好像在等另一只。”
話音剛落,便見一只彩羽鴛鴦從遠處飛來,降落在棕褐鴛鴦的身側,那只棕褐鴛鴦就此不安靜了,與那只彩羽鴛鴦撲翅嬉戲片刻,然後一起并排着凫水往前游,在身後留下一條無盡的水痕。
朱炎風欣然脫口:“可真是讓延兒說對了!”
黃延理所當然道:“既然叫做‘鴛鴦’,便不會是單獨的一只,鳳凰也一樣。”
朱炎風回道:“不一定,鳳凰不一定是一雙,一只鳳也可以叫鳳皇。”回眸瞥了瞥黃延,心裏暗暗想道:你就是那只鳳皇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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