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身世

第二日一早, 曉飛咋舌地走到校場,此時,樊之遠剛好收劍, 正納氣吐氣,拿着巾帕擦汗。

見曉飛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 不禁問道:“怎麽了?”

“田伯昨日真的把那探子當客人一樣照顧, 又是大夫,又是好藥, 今早才送走。”跟着樊之遠征戰沙場那麽多年,這才是第一次看到別家密探被抓了是這樣的待遇。

曉飛說着說着不禁感慨起來:“咱們将軍府對面就是永昌伯府,屬下出去逛了一圈,那邊的門房是親眼瞧見田伯怎麽把那記者送走的,還一副同情理解的模樣, 居然沒覺得不對,怡親王這也太厲害了吧?”

樊之遠聽着沒說話,李璃經營了八卦小報那麽多年, 各府邸生怕上頭條,對這些記者都是客客氣氣的, 後者投桃報李, 也不會随便報道。

他将巾帕丢給曉飛,反身回院子裏去洗漱。

今日皇宮設宴, 他還會再見李璃。

書房裏,田伯激動地跪在地上, 看着樊之遠熱淚盈眶道:“少爺,您平安回來, 老奴實在太高興了!侯爺夫人保佑,這顆心總算能安定下來!”

樊之遠看着老管家, 那張冷淡的臉破天荒地帶着一絲暖意,溫言道:“田伯,別跪着,快起來說話。”

“哎,多謝少爺。”田伯恭恭敬敬地磕了一個頭,這才在曉飛的攙扶下從地上站起來。

“坐。”

“是。”不過話雖說着,田伯卻沒坐下來,“少爺這次回來,一時半會兒不回北邊了吧?”

“嗯。”

田伯嘆了一聲:“那也好,您昨日才回來,又匆匆往武寧侯府喝酒,老奴就沒敢多打攪。”說着,他從懷裏掏出一份冊子,恭敬地放到了樊之遠的面前,“這是您不在京城的這三年,老奴暗中命人搜集起來的線索,大多是猜測,确切的證據還很少。只是從這些年的升遷降職之中可以看出,這些人或多或少都牽扯了當年的大案。”

樊之遠将冊子打開,看到裏面一個個人名,臉色越來越陰沉,目光中凝聚着殺意和憤怒。

田伯緩緩道:“其實事情已經過去太多年,又從上京城遷都到下京城,物是人非,很多線索都已經斷了。不過好在,當年定罪定得匆忙,侯府從抄家到入獄,甚至滿門抄斬,前後不過五日。當初就有不少奴仆逃了出去,躲藏起來,後來遷都,太子又謀逆,牽扯之人越來越多,就是左相人等有通天之手,相關之人也沒有趕盡殺絕,慢慢的,老奴還是找到了這一些。”

這些奴仆當中也包括了田伯,他曾是定北侯的心腹,掌着的便是暗中勢力,因不常出現于人前,才能保住一條命。

可事發突然,他們根本來不及救出主人,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侯府上下被處死,含恨默默地蟄伏,打算為之報仇之時,卻沒想到小主人還活着!

這些人自然也重新回到樊之遠身邊,如今的親衛如曉飛便是其中死士之一。

而兜兜轉轉,樊之遠隐姓埋名,一路靠着厮殺重新回了京城,又做了大将軍。

天生的将才,無人超越。

田伯看在眼裏,真是心疼極了,欣慰極了,也自豪極了!

“田伯辛苦。”樊之遠低聲地說,暗怒之後,他的目光漸漸變得平和,卻又帶上了一抹悲涼。

支撐着樊之遠活下來,又殺回京城的就是那股為家族報仇,平冤昭雪的信念。

只是親人……俱已不在,便顯得分外孤寂又凄涼。

後來發現連同那唯一的溫暖,救命之人也已經和親遠嫁大夏。

可是那有什麽用呢?

不過是短暫的和平,還不照樣該侵略侵略,該奪回奪回,兩國打得不可交戰,一個公主根本左右不了什麽,反而讓她的處境更加艱難,猶如一個笑話。

然而樊之遠卻毫無辦法。

他不敢娶妻生子,不敢與人深交,用冷漠包裹,行走于人世間,等待着報仇雪恨的機會。

“這是老奴分內之事。”田伯嘆了一聲,看着滿身傷痕的小主人道,“上次少爺回來的匆忙,不久又去北邊厮殺,很多事情老奴不便告知。如今您得常駐京城,想必便要着手探查此事吧?”

樊之遠低低地應了一聲,他這次回來便是打算淌入京城旋渦,好從中尋找真相。

“那少爺聽老奴一聲勸,先将此事放下,在朝中站穩腳跟再徐徐圖之。別看您如今握着三十萬大軍,可您還得依托沈家,不然兵權極易被奪。當年之事,定有左相手筆,卻不排除沈家也參與其中。如今沈家的兵權,多是從魏家接手過來,武寧侯也是得利之人呀。皇上,左相,武寧侯三方相争,可在此事上,卻定沆瀣一氣,一旦發現端倪,絕對不會讓您活着的。定北侯府就剩您了,無論如何,請少爺三思而行。”

田伯苦口婆心相勸的話,樊之遠如何不知,他比誰都清楚自己的處境。

這些年,這些舊人舊事,甚至當初頗受定北侯信任之人,他都不敢有任何接觸,生怕被人出賣,只能頂着師父老人家為他按上的身份和這張臉,以沈家遠房外甥,一個沈黨自居。

“田伯放心,我心裏有數,這麽多年都等了,不在乎多等幾年。”

樊之遠輕聲笑着,眼裏帶着濃濃的諷刺,對自己,也是對着這些吃着定北侯府的血肉,又彼此纏鬥之人。

他向窗外的那一棵棵梅花樹,告訴自己,忍耐,再忍耐,等待着機會,再一筆筆讨回來。

其實這場悲劇的最終,還是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

偏聽偏信,世代忠良,姻親之義卻不及一封僞造的通敵之書,連給予父親辯解的機會都不肯,就這麽直接抄斬了。

當然,先帝已逝,如今坐在皇位上的是這一位……

樊之遠冷冷一笑,回想起燕帝跟随在先太子身邊那幅小心的模樣,如今受人桎梏,處處碰壁似乎也找到了緣由。

先太子以謀逆被射殺,這位其中是不是又扮演了什麽角色?

樊之遠低頭看着這份名單,忽然問道:“這些人都還活着?”

這聲音裏透着無邊冷意。

田伯緩緩地點頭:“是,都活着,不過俞自成三日前已經斬首示衆,否則倒是能想想辦法套出點東西來。”

“可惜了。”

提起俞自成,樊之遠不得不想到李璃那張漂亮又帶着狐貍般狡黠的臉。

昨日那些似是而非的話,究竟是那小王爺故布的迷陣,還是究竟知道些什麽?

他跟燕帝乃同胞兄弟,向來得寵,又究竟抱着什麽心思?

“不過少爺,俞自成死前,怡親王曾派人前去過地牢,得到過一份口供。”

這話讓樊之遠微微一愣:“你怎麽知道?”

田伯道:“您還記得昨晚那位八卦小報的記者嗎?”

此言一出,不僅樊之遠驚訝,就是默默無聞的曉飛都側目過來,後者震驚道:“他是田伯您的人?”

田伯輕輕颔首:“少爺見諒,在這京城若想調查些什麽,說容易卻也不容易。各方勢力雲集,到處都是眼線暗探,老奴真不敢大意。想來想去若要不動聲色,的确沒有比八卦小報的記者更加方便了。”

八卦小報的記者聽牆頭,鑽狗洞,都是明目張膽的,借着找新聞的名義,私自暗中調查什麽也無人知曉。

樊之遠自然不會怪罪:“田伯将人暗插進去怕是不容易吧?”

“是不容易。”田伯肯定道,“老奴派了不少人,可只留下了幾個而已,小方是最早到北行手下的。北行乃怡親王身邊的內侍,掌握的卻是暗樁勢力。此人向來警覺,那日北行前往地牢,小方正好跟着去,是以才發現了一點端倪。”

“可他昨晚這樣明目張膽地來,不會引怡親王注意嗎?”曉飛問。

田伯笑着搖頭:“八卦小報的記者行事向來高調,世人皆知,王爺對樊将軍瘋狂迷戀。少爺還未回京之前,便早已命手下的記者摩拳擦掌地打探少爺行蹤。明暗皆有,小方被派遣過來,并不意外。而少爺身手了得,一般暗探瞞不過您的眼睛,被生擒也是正常的。”

“太冒險。”樊之遠搖頭,“他這次回去再也當不了暗樁。”

一個已經被發現的密談,如何還能再放心地秘密行事?

“少爺不用擔心,小方已經私自探了不少消息,也該從暗轉明了。”田伯安慰道。

樊之遠微微颔首,知道這個消息之後,他對李璃就更加忌憚。

自己的身世是個不可解開的謎,他不知道李璃從俞自成手裏拿到了什麽秘密,究竟是不是關于他的。

“田伯,你怎麽看怡親王?”他忽然問道。

田伯思索了片刻,斟酌着回答:“相比起皇上,王爺才是真角色,少爺得小心。”

誰能想到一份荒唐至極,被人嘲笑,天天謾罵卻無人關注的報紙,能暗藏這麽多玄機。

“左相和武寧侯怕是早就連腸子都悔青了,如今的八卦小報早已經不是随手便能摁下,更擋不住怡親王滿京城的明樁跟暗探,說來京城的風吹草動怕是都逃不過王爺的眼睛。”田伯說到這裏,眼中流露出贊嘆之光,“若是當今皇上有這樣的手段,早就将帝王之權收回了。”

沒想到田伯對李璃的評價這麽高,樊之遠有些驚訝,然而想想又仿佛在情理之中。

“少爺,怡親王親自将顧如是扶上了禮部尚書之位,成了春闱主考,說來以顧大人這兩袖清風的品格,左相和武寧侯就想找出把柄都極難。朝堂之官,若不想成為亂臣賊子,總得有個忠君愛國的大義在,不能肆意妄為,這位顧大人,位置是坐得穩當了。如今,怡親王缺的只有一樣。”

樊之遠的眸光一動:“兵權。”

田伯笑着摸了摸胡子:“正是。怡親王究竟喜不喜歡您,無人知曉,可他對您手裏的兵權定是極喜歡的。”

華燈未上,宮門打開。

百官三三兩兩,魚龍邁過金水橋,走進大殿之中。

今晚,擺宮宴為北上勝仗而歸的定遠将軍洗塵接風。雖沒有奪回全部的失地,可燕荊五州回歸卻依然讓大燕興奮不已。樊家軍中,除了樊之遠,其餘的幾位将軍也在此列,等待封賞。

丹壁之上,沈皇後和周貴妃分別坐于燕帝左右之下。

不過今日令人意外的事,伴駕燕帝身邊的卻是另一位嬌美的妃子,正是被那篇八卦小報的頭條《你不得不知道的選秀二三件事》造了勢,注定成為帝王寵妃的周家四小姐周敏兒。

大選之時,因着這篇選秀指南,秀女們的言行舉止和打扮就分成了兩個極端。

誰想留在宮中鬥志高昂地準備争聖寵,誰心思淡淡只想走個過場盡快離開,其實一目了然。

是以除了那位內定的寵妃人選周敏兒,還有沈家為了帝王喜好特地挑選出來的族中姑娘,以及那些為了家族不管得不得寵都得留在宮中的女孩兒,其餘的,太後大發慈悲就依着這些秀女的心意了。

皇後和貴妃倒是不喜歡留下這些掐尖好強的,只是太後為了燕帝的喜好,而她們娘家送進來的又是這樣的姑娘,便也無法反駁。

從某一個方面來說,李璃的這篇頭條倒是幫助了某些不願老死在宮中,還有第二條路可走的姑娘們。

而此刻看去,這篇帝王的專訪的确也沒有騙人,周敏兒一入宮便深受帝王寵愛,壓過了所有同一批入宮的秀女,直接封為婕妤,而沈家那位遠房姑娘,只是個美人。

不管燕帝是真心還是虛假,至少今日這一舉動,緩和了與左相之間的矛盾,讓君臣相得起來。

連帶着整個席宴都是和樂融融的。

樊之遠就看着不遠處的武寧侯和左相攀談,兩人仿佛是深交多年的老友,一點也不像随時都想捅對手幾刀的政敵。

京城中權力暗流的虛僞,這個時候便已經體現得淋漓盡致。

只是這些都繞開了樊之遠,倒不是因為看不起他,而是他那一臉的冷漠反而更像是看不起別人。

這冰山一般帶着揮之不去的戾氣,大臣們就是看一眼都覺得會立刻凍僵,哪兒還敢那麽無趣找不自在,躲都來不及呀!

不過奇怪的是……

“對了,怡親王怎麽還沒有來?”霍小湘納悶的一句話,問出了所有人的心聲。

樊大将軍都已經到了,怎麽這位追着跑的卻還不見人影?

再看丹壁之上,燕帝都是一臉奇怪。

可正說着,這位怡親王施施然地搖着他那把扇子,緩慢又優雅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李璃:不對,相比兵權,我對人更感興趣。

……

三個師兄弟是不同時間收的,樊之遠知道一個大師兄,卻不知道是李璃。

李璃最早入門,就在冷宮裏,之前提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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