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密談

沒有一個客人會在晚上拜訪主人家, 田伯開門迎接他家少爺的時候,看見李璃居然也跟在身側,還是忍不住愣了愣, 疑惑地望向樊之遠。

宮宴上究竟發生了什麽?

樊之遠不想解釋太多,他只想跟李璃好好談一談, 坦誠布公地談。

“王爺, 請。”樊之遠率先走進将軍府,一路往書房而去。

後面的李璃也施施然走進去, 不過經過田伯身邊的時候,卻忽然給了一個笑容:“田管家昨日對小報記者的細心照顧,都是一家人,本王就不謝了。”

李璃說完這句話很快就小跑地跟上大步而去的樊之遠,仿佛真的只是随口一句, 可身後的田伯卻忽然出了一身冷汗。

書房裏,沒有人在乎李璃那句下棋的借口,上了茶, 親衛便将房門關上了。

這裏就他們兩人。

李璃眨了眨眼睛,接着不好意思地笑起來:“孤男寡男一室, 将軍這麽做, 也太容易令人遐想了。”

樊之遠大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臉上不為所動, 他也不拐彎抹角,直言道:“從昨日到今日, 王爺對下臣之語,句句話中有話, 所作所為,仿若故布迷陣, 讓人着實猜不透。樊某是幹脆之人,不喜這故作高深,王爺若有想法,今日不如直言。”

樊之遠能一口氣說這麽多話,也是他的誠意所在,否則以他的性子,能動手,就不會動嘴。

然而李璃卻沒有坐下來,只是拿着扇子在書房裏轉了一圈,似乎在看整個布局,眼裏充滿了好奇。

樊之遠皺了皺眉,繼續道:“今日之語,入你我之耳,不會有他人得知,下臣可以發誓,請王爺放心。”

話說到這份上,若是李璃再不識擡舉,還是那樣裝傻扮癡,拿一臉深情糾纏他,樊之遠非常肯定,他不會再給人一點面子。

事實上,李璃聽到這話,的确收起了那份玩笑之心,回頭看着樊之遠道:“這可是将軍你說的。”

樊之遠點頭:“無論今日王爺有什麽目的,樊某絕不跟任何人提及,哪怕你圖謀不軌,意在染指江山,我也當沒聽見。”

燕帝無嗣,李璃自是最有利的繼承人,而這位顯然不是無能之輩,不甘心有這個想法實屬正常。

甚至陰暗點想,燕帝後宮一無所出,怕也逃不開他的手筆,與那位被扶上傀儡位置,卻無力駕馭權臣的皇帝相比,後者不管是心智還是手段都更為強大,而且蟄伏多年,裝傻賣癡,耐心也是十足。

這是樊之遠接觸了李璃兩日得出的結論,不過倒也猜的正确,燕帝不生孩子,李璃的确是頭功。

而樊之遠能稀疏平常地說出這種大逆不道的話,顯然他對皇權也無半分敬意。

那是自然,定北侯的覆滅脫離不了先帝的無能和昏庸。

誰上位于樊之遠來說都無所謂,但是他只有一個目的。

樊之遠犀利又冷靜的目光落在李璃身上,充滿了探究,從昨日到今日,李璃所傳遞給他的訊息讓他不得不猜測,這位王爺其實早就已經知道他是誰,也等着他!

雖然危險,可是若是李璃能夠願意替他達成心願,樊之遠卻并不介意成為他手中的刀,做個亂臣賊子。

李璃看着他戒備起來的模樣,于是加深了笑容:“這麽看來将軍是願意與我合作了?”

樊之遠沒否認:“那要看王爺給出的誠意。”

李璃歪了歪頭:“将軍想要什麽?”

樊之遠直直地看着他,反問:“王爺難道不知道?”

李璃眨着無辜的眼睛,接着輕輕一笑,在燈火的映照下,烏黑的眼珠染上明亮的光明,煞是好看。

他拿起扇子微微一搖,自然而然地說:“我以為昨晚的小方已經盡顯我的誠意了。”

這輕飄飄的話猶如一個驚雷落在樊之遠的心裏,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捏緊,嘴唇抿成一條直線,下颚崩了崩。

眼前的李璃依舊是宮宴上那一身白,打扮得仙氣飄飄,如論從哪兒看都是世間難得的美男子,這會兒正彎着眼睛笑眯眯地看着他,仿佛在說:瞧,我說了,這整個京城沒有我怡親王不知道的事,哪怕費盡心思将密談送入我的暗樁,我也一清二楚,至于那些打探的消息,就當做誠意送給你了。

自然通過小方暗中收集的消息,李璃很容易就能猜到樊之遠是誰,又有什麽目的!

雖然樊之遠早已猜測到,可這樣努力埋藏的秘密卻在對方的面前形如透明的感覺實在太糟糕,因為他對李璃卻一無所知。

他忽然回想起六七年前的上京城,那時候的他随定北侯常駐北境,平時極少回京,偶爾回來也是與太子相處的多,哪怕是燕帝,也見得不多。

年紀還小,随太後從冷宮出來還沒幾年的李璃并不常出現在人前,聽說是身子弱,他幾乎沒有什麽印象,也無人關注。

哪裏想到,這大燕的天下最終歸屬的是燕帝,而少年的怡親王才開始嶄露頭角。

哪怕樊之遠手握三十萬大軍,可李璃若想弄死他實在太容易了,只要揭發他,他立刻會成為衆矢之的,京城的三方勢力一個比一個更想殺了他!

他的仇恨,定北侯府的冤屈,付出的一切全部付之一炬!

殺意從樊之遠的身上慢慢凝聚起來,他死死地盯着李璃,眼神冰冷。

他不想死,也不想受控于人,那一刻,他想直接除掉這個威脅。

其實這很容易,如今書房門緊閉,将軍府裏都是他的人,而李璃的身手顯然不足以對抗他。

雖然善後會很麻煩,但是相信武寧侯會想辦法保下他的,燕帝還沒有辦法置于他死地,甚至他可以揭發李璃的圖謀不軌,相信以歷代皇帝的多疑猜測,會接受這個“事實”。

一個個念頭從樊之遠的腦海中浮現,讓動手的念頭越發強烈。

“這個世界上啊,若是還有一個人心疼你,那就是我了,你确定要把這份唯一的愛給掐死嗎?”一聲嘆息從李璃的口中傳出來,那張漂亮的臉上帶着委屈,一副被傷透心的模樣,“身處地獄,就不想有個人陪着你,拉扯你一把?”

樊之遠沒說話,依舊是不為所動。

他的心早就冷了,硬了,這種話他嗤之以鼻。

如果能洗脫魏家滿門的冤屈,他就算入地獄又如何?

“唉,明明是來談合作的,怎麽就成了這樣呢?将軍,俞自成的口供你要不要?”李璃将委屈一收,直接問。

要!樊之遠神色一動,可是他沒出聲,表情不變。

顯然這還不足以讓他改變這個念頭。

這下李璃苦惱了,他拿扇子敲了敲自己腦袋:“唉,皇兄罵得沒錯,色令智昏,我這是自投羅網呀。”

他在原地轉了個圈圈,仿佛在想法子保命,最終他站定腳步,仿佛忽然想到了什麽,一拍手道:“啊呀,急的差點忘了,将軍,今個兒我出門前吩咐下去了,要是我不小心出了意外,你所有的一切都會刊登在八卦小報的頭條上,天下皆知,怎麽樣?”

赤裸裸的威脅,顯然李璃也會,而且深谙此道。

樊之遠的表情終于有了一絲松動,他看着很真誠的李璃,終于皺起了眉。

“還有哦,這份報紙不是由那幾個誰都知道的作坊刊印,狡兔三窟嘛,總有地方不容易讓人找到。”李璃拿着扇柄輕拍下巴,“這樣咱們就成亡命鴛鴦了,想想其實也不錯,要不,将軍動手吧。”

然而聽了他的話,樊之遠的殺念卻動搖了。

他死沒有關系,可滿門的冤屈卻永遠洗不掉,甚至成為恥辱重新被翻出來鞭撻,他怎麽有臉去見天上的爹娘和魏家所有人。

李璃抓住的是他的死穴。

“王爺,坐吧。”低沉而喑啞的聲音傳來,帶着挫敗感,樊之遠妥協了。

他看着李璃,目光一暗:“王爺費盡心機,需要樊某做什麽?”

然而李璃臉上卻沒有得意的笑,反而垂下眼睛,平靜地回望他,說:“信任我。”

書房的門開了。

李璃身邊的東來和南往走進來,他們手裏一個捧着一副棋盤和兩簍棋子,一個卻提着一個包袱。

田伯和曉飛也跟着進書房,目光落在樊之遠身後,後者面無表情。

跟随樊之遠多年,曉飛很清楚此刻的将軍心情并不好,甚至是陰郁。他有些驚訝地看着李璃,不知道這位怡親王究竟跟樊之遠說了什麽,讓後者如此壓抑。

棋盤被擺放在桌上,田伯皺眉看向樊之遠,心說難道真的要下棋?

後者輕輕地搖了搖頭。

但是顯然他猜錯了,李璃并沒有招呼下棋,反而帶着東來和南往去了邊上一個屏風後,只聽到細細索索的聲音傳來,看樣子是在更衣。

過了一會兒,他才一身黑地走出來,卻驚訝了所有人。

因為李璃身上穿着的是夜行衣!

“王爺這是要做什麽?”田伯不得不硬着頭皮問道。

樊之遠也是不解,他真的猜不出李璃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總覺得這人的想法一般人跟不上。

李璃連玉冠都收起來,只有一根黑色綢帶将頭發綁在腦後,他看着樊之遠,忽然一笑:“将軍,你也去換上吧。”

會在晚上穿夜行衣走動,不是去刺探就是幹壞事,李璃讓樊之遠也換上,顯然是要讓他陪着一同去。

只是他不明白為何李璃要親往,而不是讓他無孔不入的手下去辦。

“去看一個故人,将軍應該也認識。”李璃說完便對曉飛吩咐道,“去給你們家将軍準備。”

曉飛于是看向樊之遠,後者點了點頭。

“可否容屬下一起……”

然而曉飛還沒說完,李璃卻拒絕了:“就我跟樊将軍兩人,你們留下來。”

曉飛遲疑:“可是……”

“可是什麽?我又不會吃了他,你家将軍的身手還信不過呀,我要是圖謀不軌,他能一把捏死我。”李璃笑眯眯地玩笑道。

曉飛表示懷疑,倒不是不信任樊之遠的身手,而是怕李璃耍詐。

最後還是樊之遠一錘定音:“去吧。”

等樊之遠也跟着換上夜行衣之後,李璃又問:“将軍府的密道在哪兒?”

“這你也知道?”樊之遠覺得他在李璃面前簡直如同一個赤裸的人,這種感覺令他非常糟糕。

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李璃搖頭:“不知道,但是我猜會有。”

當初定北侯府被團團包圍,所有人插翅難飛,若不是李璃當機立斷,樊之遠也無法活下來。

所以這個将軍府,在修建之時,樊之遠一定會讓人挖了一條密道,以做保命之用。

就今晚,樊之遠一路被李璃牽着鼻子走,他覺得以這人的狡猾,哪怕沒有他的助力,也一樣能心想事成。

想明白這點,樊之遠便卸下了防備,似認命道:“跟我來。”

他直接往書房裏面走去。

李璃看着他高大的背影,抿唇一笑,臨走前對屋裏的四個道:“在我們回來之前,你們無聊就下下棋吧。”

說着他便興匆匆地跟上樊之遠。

“這……田伯?”曉飛有些擔憂。

田伯側過臉看了看東來和南往,兩位內侍表情沒有一點意外,南往瞧他們糾結的樣子,想了想安慰道:“兩位就別多想了,我家主子對樊将軍一片癡心,可不是假的,害誰都不會害他。”

“不都是一家人,咱們得學着習慣。”東來也笑着說,最後幹脆反客為主道,“不如弄點宵夜來,主子們怕是得需要不少時間才能回來,咱們做下屬就好好聊聊,以後可就是同僚了。”

“路途很遠嗎?”田伯從東來的話裏聽出了端倪,想了想便套話道,“這究竟是去哪兒,要不要派人接應?”

東來瞧了他一眼,笑道:“遠不遠無所謂,好不容易才逮着機會跟将軍獨處,咱們就別掃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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