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豺狼
蘇月乃蘇家獨女, 可蘇父并未覺得女子不如男,因家中行商,做着布匹生意, 便從小将蘇月帶在身邊,手把手教導着商賈之事。
而蘇月不負父親所望, 天生對算賬做生意有濃厚的興趣, 父女倆一同将生意越做越大,有了自己的商隊, 将分店開往了其他州府,甚至跟随着朝廷,在京城也開了一家。
遇見永昌伯的長公子張元是個意外,故事很老套,便是上寺廟上香之時, 在後山游玩偶遇大雨,她和丫鬟被困在一處亭子裏。
張元冒雨回去,卻又帶着小厮給這對陌生的姑娘送傘來, 雖未有多言,然這份體貼卻觸動了蘇月的心。
回家讓人一打聽, 便知道當日給她送傘的是誰。
永昌伯府的門第讓她微微卻步, 畢竟是商賈之女高攀不上,然而她向來不拘小節, 喜歡什麽總要去試着争取,便厚着臉皮托媒人前去詢問。
京城之中像永昌伯府空有爵位, 卻無權勢,甚至內裏空空敗了家的其實不少, 雖然蘇月出自商賈,身份微末, 可她嫁妝豐厚,所以永昌伯還是答應了這門親事。
然而嫁進門了蘇月才知道,永昌伯夫人早逝,伯爺另外續娶又生子,嫡嫡庶庶好幾個。
張元身體并不好,喝藥不斷,有時候還得卧床歇息,這副模樣自是不得伯爺喜歡,也是命中注定,在那後山見到了蘇月。
而蘇月能進門,就是因為她豐厚的嫁妝,這一家老小可就指望着她來接濟了。
然而蘇月從小跟人打交道,向來精明,豈會被拿捏着補貼婆家?
這讓伯夫人頓時心生不滿,明裏暗裏挑撥離間,試圖讓他們夫妻離心,逼着蘇月拿出錢財來。
好在張元明辨是非,知道誰真心對他好,一直對妻子敬愛有加,自是不改心意。
“本來日子也就這麽過了,可是三叔要定親了,然而堂堂伯爵府居然拿不出像樣的聘禮來,真是可笑至極。”蘇月冷笑了一聲。
邊上三個編者快速地搖着筆杆,将她所說的話一一記錄下來。
李璃問道:“然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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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叔是夫人的兒子,也算是嫡子,他跟外子不同,身體健康,讀書還不錯,如今已經考了舉人,被伯爺寄予厚望。看中的姑娘門第也好,比,民女出身高貴多了,只是人家還是嫌棄,雖然這伯爵的爵位在京城也不算什麽,可終究食朝廷俸祿,一份體面,将來還有诰命可得。然而有外子在,哪兒輪得到三叔呢?”蘇月幽幽地說。
最終伯夫人以她多年未生養,又不肯讓丈夫納小之由,撺掇着伯爺逼張元休了她。
張元自是不願意,最終夫妻倆頂了一個不孝的名頭,被永昌伯給趕了出去,這将來爵位自然也落不到張元頭上。
“要真是恩斷義絕就好了,外子也從未想過爵位之事,我們夫妻倆安心過日子倒也不差,可是人的貪心和惡念,豈是能跟着一刀兩斷。”
蘇月說到這裏眼睛又紅了起來。
“離開伯府我并不難過,我有爹娘,手上又有錢財,不愁過不好日子,的确這兩年是我最舒心的。可唯一不好的便是外子的病情加重,延醫問藥都沒有見好,只有越來越壞。”
她拿起帕子拭了拭眼角,沒敢讓自己失态,繼續道:“在此期間,民女依舊打理着蘇月布莊,其實爹娘有提過将布莊轉到我的名下,只是我怕伯府糾纏不清,就沒讓,沒想到他們也會那麽快離開我。”
“他們怎麽走的?”這點李璃倒是不知道。
蘇月道:“清明時二老回鄉祭祖,卻在回來的路上遇到了匪徒,雙雙遇害,屍首前不久才剛被府衙了送了回來,而匪徒卻還在抓捕中。”
李璃用扇子敲了敲桌面,然後示意蘇月繼續。
“屋漏偏逢連夜雨,爹娘的後事才做完,三日前外子便熬不住也走了……永昌伯府趁我與族親交涉,将外子的屍身搶奪了過去……”說到這裏,她再也忍不住,低低地抽噎起來,身邊丫鬟趕緊輕聲安慰着。
聽着這壓抑的哭聲,堂內的幾個男人不禁跟着唏噓,只道是這女子也太慘了。
然而這顯然還不夠。
在這世賞,沒有丈夫,沒有父母,迥然一身,卻又身懷巨富的孤弱女子猶如一塊待宰的肥肉,引得周圍豺狼垂涎三尺,恨不得将她吞吃入腹,侵吞所有財産。
在蘇家父女的打理下,蘇月布莊已是小有名聲,京城尊貴的夫人小姐們都愛往那兒尋料子做衣裳,而且還有養了不少繡女裁縫制成衣,樣子新穎,可以說日進鬥出不為過。
“這個時候,永昌伯倒是不認将我們夫妻趕出家門了,說什麽一家人有口角是常事,無需賭氣,伯府願意接納我,将來三叔若是生了兒子可以過繼一個給外子。可是憑什麽,外子這麽早離世,永昌伯的冷心冷肺便是其中的原因之一。民女豈會用我爹娘留下來的財産養一群餓狼!”
蘇月眼中露出憤恨的目光。
“還有另一邊。”李璃道。
“對,還有一邊,更加可惡。”蘇月嗤笑了一聲,眼裏帶着深深的鄙夷,“民女出生時,娘傷了身子,再也不能生育,那些叔伯族親就想讓我爹納小生兒子,我爹娘情深,亦不想虧待我,就拒絕了。他們又想過繼子侄,我爹依舊沒答應,至此之後,便交惡了。祖父祖母在民女出生之前就已經不在,家産早就分了,他們也管不到爹頭上。可是如今爹娘一走,便一個個冒了出來,說什麽爹娘回鄉之時便已經同意過繼一個二叔的幼子,連族譜都改了,甚至做後事之時,搶着摔盆打幡……我……真是氣急恨急了!爹說過蘇月布莊就是我的嫁妝,就是要過繼也會提前跟我商量,哪兒會冒冒失失地随便答應?”
“如今外子屍骨未寒,永昌伯不肯發喪,逼着我同意,族中叔伯又觊觎蘇家産業!王爺,我是真的走投無路了,蘇月布莊是我爹的心血,無論如何我不會眼睜睜地看着它落入這幫人手中!”
“可是按照大燕律令,既然族譜上蘇家宗族将你二叔的幼子歸于你爹名下,便是繼子,摔盆打幡之後更是名正言順,蘇月布莊既然沒有過到你的名下,便屬于你父親的遺産,你爹沒兒子,他自當可以繼承。你作為出嫁女最多只能得到其中的三分之一,另外的三分之二便屬于他。”
李璃冷靜地指出來,雖然他覺得這方面的戶律簡直不可理喻,生前從未照顧,死後哭嚎幾聲,摔盆打幡,再集合宗親改個族譜就能成為繼子,得到大半的財産,那也太輕松了吧?
怪不得死活要生兒子!
可是這不對的,男女有何區別,不都是自己生養?像蘇月這般,比之一般兒子強多了,再說沒兒子,女兒繼承也是死者的遺願呀!
“民女寧願将将所有財産充作廣告費,也不會認同此事,便宜他們!”蘇月狠聲道,“即使布莊不保,即使下輩子被人指指點點,遭人唾罵,民女也要世人看看這些人嘴臉究竟有多醜惡,那利益熏心的模樣有多令人作嘔。”
她說着對着李璃跪了下來:“王爺,我知道八卦小報力求食言,民女發誓今日所說之語全部屬實,若有一句假話,便天打五雷轟,不得好死,死後更入畜生道,不得投人胎!”
這個誓言可謂狠毒,然而即使如此,李璃也不會偏聽偏信。
八卦小報的宗旨便是說實話,這些事他自會派人求證。
不過就他看人的眼光來瞧,蘇月應當說的是實話,且這女子剛強的可憐。
“起來吧,還有幾個問題,本王得問一問。”
“是,民女一定如實回答。”蘇月道。
“第一個問題,蘇月布莊你爹要給你做嫁妝,這話可有人證,可有書信依據?”
蘇月道:“布莊幾位掌櫃都聽到過,近兩年,我爹其實已經不太管布莊的生意,皆是民女打理。”
“好,第二個問題,永昌伯趕你們出門,便意味着分家,當年永昌伯夫人的嫁妝可在你手裏?”
蘇月搖頭:“沒有,其實這些年婆母的嫁妝早就被揮霍一空了,哪兒還能留給我們?”
“證據有嗎,嫁妝應該有清單吧。”
“這……說來慚愧,這清單我手上沒有,其實我問過,可是婆母的娘家已經破敗,都沒人了,否則也不會由着外子被趕出家門。”
“第三個問題,既然你爹跟族中交惡,這次清明為何要回去?是臨時決定,還是有其他原因?”
蘇月道:“二叔來信說是祖父祖母的墓地滲水,需要另外遷置。”
“好,最後一個問題,你爹娘出事之後,多久發喪?宗親是什麽時候趕到的?”
蘇月思索了片刻後說:“府衙送來的第三日便發喪了,而他們……是第二日就到了,要不然也不會讓他們胡攪蠻纏地搶着摔盆!”
李璃點點頭:“本王問完了,你回去吧,你這件事一期的小報怕是完不了,可能還要追蹤報道,若是刊登的話,做好被人指責甚至辱罵的準備。”
蘇月吸了吸鼻子,起身道:“王爺放心,我迥然一身,沒什麽可怕的,大不了随着外子爹娘離去。”
“生命誠可貴,萬萬不輕生,不然豈不是便宜了那幫人了?”李璃輕嘆道。
蘇月聞言慘然一笑:“多謝王爺。”
然後她走了。
等她一離開,幾位編者紛紛放下筆,看向李璃。
後者拿扇子支着腦袋仿佛在思考,忽然他喚了一聲:“朱潤。”
朱潤立刻站起來:“小的在。”
“咱們小報再開一個欄目,名叫百姓心聲,把這件事詳細地放在這裏面說。”
朱潤猶豫道:“王爺,那頭條……”
“頭條介紹百姓心聲這個欄目。既然名為百姓,自然是為貧民所設,只要是大燕子民,有任何委屈不滿,官府解決不了的事,都可以上咱們小報來傾訴。雖不能保證一定解決,卻能讓更多的人關注,若是能讓朝廷重視,這也是一件好事。特別是弱勢群體,婦孺幼子,也算是給她們另一條争取的道路了。”
其實李璃真心想辦的報紙應該是這種,為底層人民發聲,讓高高在上的統治階級垂下眼睛看到民生,也代替萬千百姓監督朝廷,不叫胡作非為,叫停無用濫用的政令,成為兩方溝通的橋梁。
而那些起初的娛樂花邊新聞不過是他壯大小報的手段罷了。
“可是像蘇月這樣的女子時間少有,更多的是受了委屈也是默默承認之人。”作為八卦小報的老員工,朱潤已經見到了太多這樣的事,雖然沒有刊登出來,但是篩選記者送上來的消息中,能看到不少。
民家的家裏長短,無非就這些事罷了。
李璃的目光往窗外看去,口中卻道:“無妨,既然有她第一個,便會有第二個,除了女子,還有被子女踢來踢去的年老者,被欺壓的勞工,被地主侵占土地的農戶,被訛詐的老實人……總會有人忍耐不下去,破釜沉舟的。所以這次的報道,我們一定要好好做,別叫人失望了。”
他收回視線,望着屋子裏所有人,微微一笑,然後吩咐道:“朱潤,多派些記者過去,細細問一問街坊鄰居,還有蘇月布莊的掌櫃夥計,看看他們對蘇月的評價和布莊的歸屬”
“是,王爺。”
“東來,讓西去派人調查原永昌伯夫人嫁妝單子,暗中核對一下所用情況。讓北行派人前去蘇父蘇母事發之地,看看究竟是哪一路劫匪幹的事。”
“是,王爺。”
藍舟聽着,忽然問道:“王爺的意思,蘇月父母之死另有隐情?”
李璃笑道:“不過是一種猜測罷了,既然不是在蘇州出事,半路中途的蘇家宗族怎麽就那麽快就得了消息,還能趕上發喪呢?”
“會不會有人去告知了?”
“這就不得而知了,所以查查看吧。查查在這件事上蹦跶地最歡的幾位,按照經驗,總能查出點令人意外,卻又情理之中的事。”
人性之善能到極處,人性之惡也沒有下限,這是做記者最深刻的體會。
“再然後,就得拜托一下剛上任的樊統領了,有事沒事讓手下往永昌伯府和蘇家多走走,禁軍的那身制服,還是很有威懾力的,張元的身後事總得盡快完成,天氣熱,屍體都要發臭了,餘下的,慢慢掰扯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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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