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嫁妝
第二日一清早, 蘇月便身着孝衣,帶着婢女和下人前去了永昌伯府。
永昌伯府的破落,附近的官邸早就心知肚明, 不過張元的靈堂倒也布置地像模像樣,只是作為結發妻子, 蘇月一直沒有守靈便造人诟病。
永昌伯夫人又慣會裝腔作勢, 讓幾個子女這幾日都跪在靈堂前,凡是來吊唁或者看熱鬧的都能看出她們的傷心和真誠, 與此同時也就襯托出了蘇月的心狠。
無需她們多說什麽,只要将話頭引到蘇月頭上,張家的旁系親眷自會替他們控訴這無情無義的女人。
“元哥兒命苦,被這女人迷了心竅,成婚這麽多年連個一兒半女都沒有, 還撺掇着元哥兒跟伯爺怄氣,非得出去單過,如今連個燒紙錢的人都沒有……”
永昌伯夫人拿着帕子嗚嗚地哭着, “伯爺傷心過度,人都躺倒了。”
永昌伯夫人的為人, 周圍的其實也清楚, 不過前來安慰她的幾乎都是做婆婆的,物以類聚, 人以群分,心總是偏了一些, 便順着話頭道:“不管早些年什麽恩怨,這人死為大, 她堵着氣卻不來守靈,真是太過了。”
永昌伯夫人點着頭:“是啊, 我知道早些年做的不對,可向她賠禮道歉,以後像姑奶奶一樣供着還不行嗎?不過是為元哥兒着想,過繼個子侄,也算有個香火,我都不知道她為什麽都不肯?”
“還不是為了錢財,聽說蘇家的族親都鬧過來了,她爹娘沒兒子,族裏選了一個,都改了族譜,摔盆打幡了,還死活不認呢。”張家一個跟伯夫人走近的婦人低聲道。
“天哪,誰家出嫁的姑娘如此自私自利,連親爹的香火都要斷掉呀?”衆夫人驚訝不已。
“那可不是一點財産,是整個蘇月布莊,誰不知道有多掙銀子,摟在手裏了哪兒還肯放出去給一個沒見幾面的兄弟呢?”有人神秘兮兮地說。
“真是太過分,自古娶妻娶賢真是太對了,若是娶個禍家的進來,怕是得家宅不寧。”
永昌伯夫人接話道:“唉,這沒成親前誰知道是這個模樣,畢竟是商賈女,滿身銅臭味,若不是元哥兒喜歡,咱們堂堂伯府也不會答應這門親事。像我家若梅,就知書達理,體貼周到,這靈堂忙前忙後都是她出的力。”
高若梅便是站在她身後的兒媳,永昌伯府的三少夫人,乃臨州知府之女,整一個大家閨秀。
聽到永昌伯夫人這方誇獎的話,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笑容,然後垂下了頭,看起來極為恭順賢惠,不禁惹了周圍夫人齊聲稱贊,更加貶低了她的妯娌蘇月。
然而只有高若梅自己知道,她的笑容有多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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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書達理在這個時代對于女子來說更多的是三從四德,順着公婆,體貼丈夫,有什麽委屈,盡量忍受着,因為大多的新媳婦都是這麽過來的。等大家知道她的好,便會真心待她。
然而事實證明,事事忍讓,受着委屈便只會得寸進尺之人更加得寸進尺!
當第一次她被婆母哄騙着拿出嫁妝之始,就意味着後面還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無窮無盡,直到徹底花光為止。
等到後面高若梅才知道,她進門的那一日開始,嫁妝就不是她的私産,這整個掏空的伯爵府,就等着她來好茍延殘喘。
哪怕告訴丈夫,得到的不過是一句“你嫁進了這門,就是張家人,不要像大嫂一樣如此斤斤計較,都是一家人,幫扶着些也是應該的,我們也念着你的好”,說完這種安慰話之後,還問她要了筆墨紙硯和請客同窗的錢。
她人都傻了。
至于伯夫人那句“靈堂忙前忙後都是她出的力”,高若梅想來只有苦笑。
身後事辦得隆重可是要錢的,更何況停靈七日,這姻親故友幫忙便是白吃白喝,左右鄰舍吊唁留的久一些亦要備席面。
更何況為了逼迫蘇月,還有不少嘴碎婆子的錢要給。
這些所有的一切都來自于她的嫁妝!
嫁進來不過兩年,她手頭上已經開始拮據了,明明娘疼爹愛,她的嫁妝相比閨中友人豐厚許多,可架不住一幫子蛀蟲的揮霍呀!
她聽着這左一言右一語,明裏暗裏诋毀歲月,就覺得好笑又悲哀,而且分外刺耳。
這時候,突然周圍安靜了,她擡起頭,看到一身孝衣的蘇月帶着婢女家丁從外面走進來。
蘇月一雙紅腫憔悴的眸子明亮帶着堅定,明明較小的身體卻有着銳利的氣勢,微微仰着頭,仿若生意場上與人談判一般,自信且從容。
人雖然帶來的不多,可她盡直走到靈堂前卻沒有人阻攔。
她跪下來,婢女點燃三炷香,她接過拜了三拜,然後走到棺椁前慘然一笑道:“屍身都發臭了,你們還停着不肯讓他入土為安,假惺惺地哭嚎幾聲,究竟是何居心?”
蘇月的話讓永昌伯夫人的臉色頓時難看起來,她身邊的嬷嬷正要訓斥便讓她制止了,反而臉上露出歉意對蘇月軟聲道:“老大家的,可總算等到你了。天氣炎熱,沒辦法就是放了再多冰也依舊延緩不了元哥兒的腐敗,只是元哥兒生前最重視你這個妻子,你不來,也不好發喪。”
這話将所有責任全推到了蘇月的頭上,妻子不來守靈,丈夫豈能死得瞑目。
就看着周圍來吊唁之人露出鄙夷不滿的目光,蘇月毫不在意,只說:“好,如今我來了,便不會走,那麽明日就入土吧。”
永寧侯夫人露出為難的表情。
“你個女人的心怎麽這麽冷硬,你以為你有多重要?元哥兒沒有兒子,誰來摔盆打幡?趕緊讓三郎代子先做了,等将來孩子出生就過繼到元哥兒名下,也就承了香火。”邊上張家的一位老族親道。
蘇月笑了一聲:“過繼?”
“對,就等你點頭了。”這時永昌伯也終于被人攙扶着走出來。
作為遺孀,蘇月有資格替丈夫決定過不過繼兒子,過繼誰的兒子,她不同意,這事兒就成不了。
“阿月,我承認以前是伯府虧待了你,我給你陪個不是。”伯夫人欠了欠身,言語分外和善謙卑,“可牙齒也有咬到舌頭的時候,誰家沒點争執?如今元哥兒已經去了,留下你一人,我們也于心不忍。你們蘇家從蘇州的那些人也不是好相與的,在蘇家你也待不下去,不如回了伯府,讓我們好好照顧你,過日子可好?”
雖然永昌伯夫人不是正經的婆婆,可是繼室也是婆母,她如此低聲下氣,直接把蘇月架到柴堆上,受人指責。
而蘇月仿佛聽到了一個很好聽的笑話,反問道:“你們照顧我?”
“是啊,女子不易,寡婦更艱難,你畢竟是張家的媳婦,伯府不照顧誰照顧呢,你也別犟了,過繼孩子也是為了你好,免得晚年凄涼。”永昌伯夫狀若苦口婆心地說。
她的話讓周圍不禁點了點頭,永昌伯見蘇月遲疑,不禁道:“你放心,大家都在這裏,做個見證,以後必然虧待不了你。”
不知什麽時候,永昌伯府敞開的大門兩側三三兩兩湧進來不少看熱鬧的人,而伯府也沒讓人驅趕,似乎覺得人多嘴雜,能逼的蘇月就範。
然而蘇月卻笑起來:“好啊,真是如此,我也同意。可問題是……你們怎麽照顧我?拿什麽養我?難道是用三弟妹的嫁妝嗎?可是她都嫁進來兩年了,這嫁妝還能支撐多久呢?”
“你少胡言亂語!”永昌伯怒道,“我伯府就是再不堪,也不會淪落到用媳婦嫁妝的地步!”
此言一出,蘇月還沒說話,高若梅卻驀地擡起頭來,手緊緊地攥着,然而她卻不知道視線該看誰,自己的丈夫嗎?可卻發現張家三郎擡着下巴,挺起胸膛,臉上毫無一絲愧疚。
心頓時就涼了起來。
“好!”蘇月拍了一下手,她往前走了兩步,大聲道,“伯爺說得如此斬釘截鐵,仿佛真的一樣,那我也姑且信了吧。既然要過繼,那有些東西就得掰扯一下。就請伯爺将我婆母的嫁妝交給我吧!”
女子的嫁妝屬于私産,婆家不得動用,能繼承的只有她的親生子女,女兒一般出嫁時添妝帶走一部分,剩餘的大部分都屬于兒子,一般等兒子成親時,就會交到兒媳婦手裏。
此刻讓蘇月親自來問,便已經是伯府的不厚道了。
當然伯府暗自私吞是一個原因,原永昌伯夫人娘家敗落,無人監督亦是另一個原因。
如今張元已逝,作為他的未亡人,即将教養他的繼子,自是有資格來争取。
“什麽嫁妝,我怎麽不知道姐姐還有嫁妝?”永昌伯夫人故作不知,裝着傻問,“伯爺,你可知道?”
“我怎麽會知道,她的東西一直是她自己保管的,伯府從來沒經手過。再說究竟有什麽,單子呢,那麽久遠的事,上哪兒找去!”永昌伯惱怒地辯解。
原配的娘家人都找不到了,伯府裏也早就沒了她生活過的痕跡,人手更是被調換過,更何況是張嫁妝清單。
“大嫂,我知道你看重錢財,亦是跟你那些叔伯争奪着你爹的家業,可是現在在大哥的靈堂前,能不能不要再謀利?”這是張家三郎痛心疾首的話,暗中指責蘇月唯利是圖,不顧及丈夫,沒有一絲賢良之心。
明明是應得的東西,卻被說成謀利,蘇月氣笑了:“好一個舉人老爺,這說起他人來都是頭頭是道的。不過小女子今日還真的要掰扯清楚一些,否則如何讓人知道你全身的绫羅綢緞,你會香樓的請客喝酒,你在外面養的粉頭,這銀子究竟是從哪兒來的?”
這一句讓高若梅眼睛都瞪大了,她難以置信地望着丈夫,眼裏慢慢地浮起濕意來。
“胡,胡說八道,她這是在挑撥離間,誣陷我!”張三郎神色閃躲,卻言辭激烈地反駁道。
蘇月擡起了手,她身邊的婢女從袖中取出一份冊子遞過來。
蘇月道:“知道你們不認,不過未免婆婆在底下心寒,外子魂不安息,我就給你看看這份嫁妝單子!”
此言一出,張家人都露出難以置信的目光來,懷疑地看向那份冊子。
“不用質疑,這一份是從安平侯舊人手裏拿到的,上面有兩府的戳印,假不了,若是不信,也可以讓官府瞧瞧。”
此時蘇月不得不佩服怡親王的本事,她不是沒找過侯府舊人,想要這份清單,可是憑她的本事,人都找不到一個!
沒想到不過兩日,東西就到她手上了。
“讓我看看。”邊上忽然有位夫人道,“我是岳山伯二夫人,與你婆母生前交好,她的嫁妝我是見過的。”
這裏誰也不知道這位岳山伯二夫人為何會來已經破落的永昌伯府吊唁。
但是她開口,蘇月沒有任何猶豫,直接親自交到了這位夫人手上。
如今所有人都望向了這位夫人,後者快速地翻閱下,然後點了點頭:“基本對的上,應當錯不了。”
她說完,還給了蘇月。
蘇月于是繼續說:“我婆婆乃安平侯的二小姐,身份顯貴,若是年歲見長的人應當還記得那十裏紅妝。雖然如今已經沒有安平侯了,可是作為侯府家的小姐,這嫁妝規格自然也不是一般人能比的,古董字畫,家什擺件,首飾頭面……哪一樣都是價值貴重,可如今這些東西又在哪兒呢?”
永昌伯當初娶這樣一個夫人,張家族人其實很長面子,大多數姻親都還記得那婚禮場面,所以都不懷疑那份清單。
“那又怎麽樣!”然而忽然永昌伯夫人急切地叫了一聲,叫完之後她自知失态,連忙又收斂了表情,冷靜道,“姐姐的東西,我嫁進門的時候就整理過,根本沒有多少東西。雖然嫁妝是女人私産,可伯府有難處,作為夫人也會舍了嫁妝救濟,這些東西反正我沒見過,說不定已經私底下交給了元哥兒,誰又能說得準呢?伯爺,是不是?”
永昌伯的表情扭了一下,沉重地點了點頭。
那位岳山伯二夫人聽了不禁看過來,皺了皺眉,面露失望,她道:“那套點翠金羽頭面,永昌伯夫人,三年前我記得你送于了周夫人慶生。”
永昌伯夫人頓時張了張嘴,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周圍不管偏心哪邊,見這自打嘴巴的場面也不禁暗暗發笑。
“怕是疏漏了吧,不過一套頭面,也算不了什麽。”張家三郎扶住母親道。
“是嗎?”蘇月笑了笑,又回頭看了一眼,她的婢女送上另一只小匣子。
她将匣子打開,送到岳山伯二夫人面前道:“這些是京城幾家當鋪的典押契書,您看看是不是典當的都是我婆母的嫁妝,再看看這典當人,又是誰呢?”
此言一出,不管是伯府的所有人包括張三郎的臉色都刷白了。
岳山伯二夫人翻閱着,核對着,最終面色發冷地看着永昌伯府等人道:“真是下作,臉面丢盡了。”
蘇月笑眯眯地朝周圍一圈:“來,想瞧熱鬧的都來看看,特別是咱們的這位舉人老爺,不知道這輩子還能不能把這些東西給贖回來。”
高若梅腳步挪了一下,很想過去看看,可是又怕見到了,承受不了,只能站在原地。
蘇月看向她,嘆道:“二弟妹,這無底洞你兜得住嗎?”
侵吞媳婦的嫁妝,在哪個地方都是受人鄙視的,更何況這些東西,還沒用在原配夫人的兒子身上!
這會兒誰還會幫永昌伯府,豈不是跟他們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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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