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畏罪
樊之遠帶兵守衛大理寺, 嚴防牢房,這動靜不小,暗中窺視之人立刻将消息傳了回去。
大理寺正堂, 宋國公正挑着燈查看着刑部的幾份舊案卷,似乎并不着急明日的審問, 也沒準備回府歇息。
樊之遠站在門邊, 看着外頭,稀裏嘩啦的, 下雨了。
雨水聲中,傳來一個腳步聲,只見曉飛踏着水花疾步而進,對樊之遠抱拳道:“将軍,事情已經辦妥了。”
他的頭發全部濕透, 發尾往下滴着水,全落到了肩上,他沒有将水帶進來, 只是站在屋檐下。
“另外接應的人手也已經安排好,很快就會傳回消息。”
樊之遠點點頭:“去更衣吧。”
曉飛抹了一把臉:“是。”
樊之遠目力極佳, 就是這大雨中也瞧得清外頭的情況, 有大理寺的官員捧着書卷跟曉飛擦肩而過,差點相撞, 不過大雨又匆匆拱了拱手離開了。
除了宋國公,大理寺其他官員也依舊在這裏, 瞧着井然有序的模樣,似乎這樣常住衙門是一件稀松平常之事。
看起來令他很是驚奇。
“世上的冤案錯案謎案, 新案舊案無數,只要想查總是查不完的。”
這些刑部不要的案子都在大理寺, 複雜又無利可圖,自然也就忙碌,其實沒人指望他們能查出真相來,所以這種繁忙在外人眼裏不過是自己找事的無用之功罷了。
樊之遠回頭看着伏案的宋國公,燈光下,那古板的老頭法令紋更加深刻,可看着卻有幾分可愛。
對,在李璃的熏陶下,他也用上了這種奇怪的詞。
“宋國公有這份心,是百姓之福,大燕之幸。”他真誠地說。
不是誰都能十年如一日,不求回報和贊揚,只是默默無聞地做好分內之事。
如今這個朝堂,這樣保持本心,堅持己見之人已經太少了。
就是顧如是也是裝傻充愣了七八年,才有了出頭之日。
當然,也不是誰都有宋國公這樣“任性”的資本。
宋國公扯了扯嘴角:“樊将軍保家衛國,能棄暗投明,可見大燕氣數未盡。”
這個評價不算低,然而樊之遠覺得自己受之有愧。
他所做的一切不是為了大燕,也不是為了百姓,只是想讨回定北侯府當初的一份公道,不是通敵賣國之賊!
如今大燕究竟如何,李家天下會不會易主,他都不在乎。
他說:“愧不敢當,樊某今日之選,在于怡親王。”
沒有李璃,他絕不會跟武寧侯翻臉,說不定這會兒還在左相和武寧侯争權奪位之中趟渾水。
然而樊之遠這話卻讓宋國公微微笑了笑,結合外頭傳得幾乎成實質的緋聞,不禁讓宋國公會意:“王爺之才貌,世間罕見,将軍之福。”
大概從來不曾想過這種話會從迂腐的宋國公嘴裏說出來,樊之遠差點被口水嗆住了。
然而樊之遠這樣的反應卻宋國公微微一愣,疑惑:“是本官說錯了嗎?”
樊之遠下意識地搖頭,“沒有……”但是一否認之後又覺得不對,“錯了……”在搖擺了兩次之後,最終僵在了原地。
宋國公看着怔然,最終失笑道:“年輕人,自己看不清,猶豫了,說明就是了。”
樊之遠沉默了下來。
宋國公道:“看見你,老夫就想到了一個人。”他将另一本陳舊的案卷翻開問,“可知道曾經的定北侯?”
聞言樊之遠驀地擡頭望着他。
後者說:“如今這整個大燕,也就只有老夫能毫無顧忌地提起他了,就是當今聖上,怕也恨不得世人遺忘他。”
樊之遠動了動唇,垂在兩側的手下意思地握起來,讓自己盡量平靜地問:“宋國公為何忽然說起他?”
“我想到他的長子,算起來,魏瀾若是活着,也是你這般年紀了。”宋國公懷念道,“文韬武略,定北侯常常誇言後繼有人,青出于藍,可惜。”
樊之遠的目光落在門外雨中,幽幽道:“可世人皆知他們是叛國之賊……”
“呵呵……”宋國公冷笑起來,眼睛頓時銳利地射向樊之遠,道,“你也是領兵打仗之人,如今這成就可不比當初的定北侯小,等清了君側,聖上大權在握,封侯應是順理成章之事。那時候,老夫提醒你一句,懷璧其罪,該小心了。”
樊之遠聽着這番話,心中砰砰直跳,不知為何,眼眶有些濕潤。
“多謝國公爺指點。”他擡起手真誠地抱了一個拳。
宋國公輕輕地點點頭。
燭光跳動,雨下的快,也停的快,漸漸的,只剩下殘雨滴答從屋檐落下,彙進在地上的水坑中蕩起一圈圈漣漪。
“大人,不好了!”慌亂的腳步聲從遠及近。
樊之遠抱臂的姿态微微一換,就見宋國公撇來深意的視線,然後不慌不忙地起身道:“怎麽回事?”
“大人,高侍郎府傳來消息,他一妻一女一子三口忽然暴斃,疑似中毒!”
刑部侍郎姓高,名馳,這死的便是他家中親眷。
宋國公奉皇命派遣大理寺官兵包圍侍郎府,另有禁軍協助,裏頭家眷出事便是他和樊之遠的責任。
只是不管是他還是樊之遠皆無動于衷,當然這兩位本就是拘言笑之人,從臉上看不出什麽震驚的樣子。
“立刻派大夫去看看。”宋國公道。
校尉回答:“已經看過了,氣絕身亡,沒得救。”
聽到這話,饒是宋國公早就知道是怎麽回事,還是沉了臉色,心下不寧。
“大人,現在怎麽辦?動靜太大,怕是不一會兒都知道了。”校尉面帶憂容。
大理寺好不容易有個揚眉吐氣的機會,卻讓看押的嫌犯家眷出事,這必然要遭非議的。
“樊将軍以為如何?”宋國公問。
“或許是畏罪自缢,或許是為人所殺,總之有些蹊跷,不管如何,國公爺總得查一查死因。”樊之遠淡淡地說。
“将屍體都帶過來。”宋國公道。
校尉領命而去,宋國公便看着樊之遠道:“但願只是王爺劍走偏鋒之舉,并未失手,不然便是草菅人命,哪怕他們是帶罪之身,此舉也與周沈無異。”
樊之遠聞言,頗為諷刺地說:“宋國公放心,那藥早有人驗證。”還好好地活在你的面前。
左相府
聽到這個消息,正揮毫潑墨的左相瞬間失了控,筆鋒用力毀了一副心血。
“死了?”他銳利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心腹。
“……是,聽說下毒,一妻一子一女全部一命嗚呼,如今大理寺正将屍體帶回去檢查。”
“啪!”左相一掌拍在桌上,怒道,“好啊,還當這位王爺有多光風霁月,原來也是會做這不入流的事情。”
“相爺,現在怎麽辦,這消息很快就會傳到高侍郎的耳朵裏,沒有了妻兒牽挂,這位侍郎怕是不會再替熊尚書頂罪了?”到時候全盤托出,反而更加糟糕。
左相也顯然想到這些,熊嶺做任何事幾乎都交給了高馳去做,沒有人比這位侍郎更清楚上峰把柄。
“怡親王啊怡親王,真是面上君子,底下小人,是争權奪勢的料,夠絕。”左相面色陰沉,在書房裏來往踱步,明日就得庭審,他忽然停住腳步,冷冷一笑,“可是他似乎忘了,雖說再無牽挂,可卻有了殺妻殺子之仇,高馳為人雖不怎麽樣,對妻兒老小卻是難得一見的好丈夫好父親,他的家眷若是按罪處置也就罷了,卻這麽不明不白的死了,這仇怎麽也該算在這位王爺身上。”
心腹頓了頓,忽然意識到:“那小的立刻讓人去将此時告知高侍郎,不然若是大理寺欺瞞他,家眷乃是畏罪自缢,高侍郎就心灰意冷了。”
左相點點頭:“去吧,只是咱們在大理寺的人怕是得暴露了,對了,梁家父子呢,還活着?”
“大理寺的牢房看守不嚴,可是禁軍一來,就不容易将人解決了。已經在水裏下了藥,就不知道那對父子會不會吃。”
監牢裏,除了牢飯,沒別的東西,一天兩天飯可以不吃,可水卻不能不喝。
“算了,相比高馳,梁家父子反而是其次。”
高馳自從進了這大理寺,就沒想過能出去。
這種天理難容之事自然刑部上下皆有參與,甚至這位侍郎還替熊嶺牽過不少線,不是什麽好東西,今日牢獄之災也是罪有應得。
然而饒是惡貫滿盈之人,也依舊舍棄不了妻兒。
按照他的罪名,抄家是必然的,屆時家人貶為奴籍,妻女淪為奴婢官妓,兒子充軍發配,幾乎如同生不如死。
若是沒有人在外照拂,怕是很快一家人得在地府團聚。
今早,左相派人扮作衙役來見過他,只有一句話:汝之家人為吾之責。
那意思不言而喻,高馳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今日雨水過大,大理寺以漏雨為由給他換了一個牢房,離熊嶺等其他官員有些遠,倒是正對着梁家父子。
不過在哪個牢房都不重要,他已經打定了主意。
只是過了許久,忽然聽見了腳步聲,只見大理寺左少卿帶着人走了過來,那張帶笑的臉罕見的出現了沉痛惋惜,站在高馳的牢房外,重重地嘆了一聲。
高馳心下不安,緩緩地站起來,靜靜地看着左煥。
“高大人,尊夫人及令郎令愛,在剛不久前去了……”
高馳的身形頓時一晃,瞳孔驟然一縮,動了動唇:“怎麽會……”
“唉……”哪怕左煥厭惡高馳的所作所為,卻也面露不忍,“請節哀吧。”
左煥身後站着典獄和幾名獄卒,就見高馳眼神呆滞,眼淚卻順着眼角落了下來,悲傷和痛苦随着壓抑的哭聲彌漫開來。
再十惡不赦之人,聽着親人先行離去,都是一樣的悲痛。
“她們是怎麽去的?”忽然,高馳低聲地問。
“這……”左煥面露猶豫。
“左大人,我都這樣了,還有什麽不能說的。”高馳自嘲了一聲。
左煥躊躇,思忖再三,于是道:“乃是畏罪自盡。”
此言一出,高馳頓時一愣,滿臉的難以置信。
“不可能……”左相答應照顧好他的妻兒,就算抄家,也不會遭多少罪,為何要自禁?
似看出他的意思,左煥道:“不是誰都有臉茍活于世的。”
這話猶如一個驚雷劈在高馳的頭上,讓他整個人猶如魂魄出了七竅,臉色頓時灰敗了起來,作為他的妻兒這是無顏面對世人,遭了他連累啊!
後悔和悲傷頓時掐住了他的心髒,放聲痛哭,驚動了周圍的牢房,對面的梁家父子更是驚得臉色發白。
“唉,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左煥看着,又是一聲嘆息。
然而只有左煥身後的一名獄卒卻目光閃爍,垂下了頭。
左煥沒有多呆,帶着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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