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一輛運屍車自诏獄駛出,乘着夜色直奔亂葬崗的方向而去。
而在這夜色之下,無人發覺運屍車行至半途,其中的一具“屍體”便活了過來,改換了衣冠車馬,轉朝皇宮的方向行駛。
當這具活過來的“屍體”抵達皇宮之時,向來戒備森嚴的皇宮為他悄然無聲的打開了一扇角門,又悄然無聲的放他進入了天下之主的所在。
倚香殿內,銅獸吞吐着甘甜的龍涎香。窗外的夜色中,一樹海棠花開的正盛。
倚香殿三年來都沒有妃嫔入住,但劉琥很喜歡這裏。他命人收拾打掃的纖塵不染,有了什麽好的擺件物品,小到一頂新鮮精巧的帳子,大到一片玉質假山,也愛往倚香殿擱,每天都要來這裏獨自坐一坐,才覺得安心。
此時,劉琥負手站在倚香殿主卧的窗前,鼻端萦繞着甘甜的龍涎香,只覺得纏綿悱恻。
他望向窗外夜色中的海棠花,雖然竭力保持着一個帝王的威嚴儀态,卻管不住自己的心,那一顆心啊,在胸腔裏砰砰的跳個不停。
這一夜,這一刻,與三年前的那一夜多麽相像。
三年前的那一夜,他得到了伯修。而從這一夜開始,他再也不會和他的伯修分離。
以後,便将這倚香殿賜予伯修居住,每天下朝之後,他便可以日日與伯修對弈彈琴,夜夜與伯修交頸歡好,從此只羨鴛鴦不羨仙……
想到這裏,劉琥白淨的臉上不由紅了一紅。
倚香殿外,張德義望向身旁的陸維,笑容慈祥道:“侯爺,您知道該怎麽做了嗎?”
此時,陸維背後的鞭傷已經得到了很好的處理包紮,身上換了襲暗繡雲紋的霜色深衣。張德義站在他的右側,看不到他左臉的那道猙獰傷疤,縱是向來恨他,也必須承認這人生得沈腰潘鬓、氣度凜冽非凡,怨不得陛下癡迷于他。
陸維沒有回答張德義,目光沉沉望向倚香殿半掩的大門。
張德義見狀,收了臉上的笑容,道:“侯爺,您是個聰明人,今時不比往昔,您可別想着一死了之。好好的侍奉陛下,陸家将來才有路走,您說是與不是?”
陸維垂下眼簾,低聲道:“張公公,我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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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德義見昔日清冷高傲的晏武侯,被剝去了一切身份地位,面對如此露骨的暗示,在他這個太監面前亦只有忍辱屈從,心中不由大為得意,道:“既如此,別讓陛下等急了,侯爺快去吧。”
陸維看了張德義一眼,将他竭力掩藏的得意之情盡收眼底,不動聲色推開了倚香殿的大門。
人都是有弱點的,張德義,這條劉琥身邊的瘋狗,自然也有。
他現在身處劣勢沒錯,但他陸維白手起家,商海沉浮,身處劣勢的時候還少了嗎?只要靜下心籌謀,創造一個機會……
陸維這樣想着,深深吸了口氣後,踏入了倚香殿內,一步步走向那于窗前負手而立,身着紫色帝王常服的背影。
自踏入倚香殿算起,他與劉琥有十八步的距離,當他走到第九步的時候,劉琥就發覺了,轉身驚喜道:“伯修,你終于來了!”
陸維在劉琥發覺之後,又往前踏了四步,朝劉琥執臣禮,一字一頓道:“罪臣,叩見陛下。”
劉琥見狀,臉上的喜色慢慢斂去。
兩人一立一跪,相距五步。
五步,是個很微妙的距離。可以是君臣奏對,亦可以是仇人相見血濺五步,卻絕不是相愛的人之間,應有的距離。
嘆息了一聲,劉琥走上前去,扶起陸維,“伯修,你在怨朕。”
并非疑問,而是肯定。
“臣不敢。”陸維站起身,垂下眼簾看着劉琥。
不再是君臣間的跪伏仰望,這樣近距離的接觸,陸維發覺劉琥并沒有金銮殿上看到的那樣高,整個人約一米七三到一米七五之間,自己一低頭,就能看見他的發頂。
“朕明白,朕可以理解伯修的心情。換了誰,有伯修這樣的經歷……心裏大約都不會好過。”劉琥喟嘆道,“但是,朕這樣做是有苦衷的!”
陸維看着急于在他面前解釋的帝王,那張精致秀美的面容上滿是焦慮,感覺到那瓷白修長的十指,牢牢抓住他的雙臂,用力到幾乎隔着衣服都要陷進他的皮肉。
手臂被抓的很是疼痛,但原本尚有些忐忑緊張的心,忽然間完全平靜下來。
他對劉琥的全部記憶,都是三年前的。三年沒見,他也不知道這個帝王成了什麽樣子,特別是當他在诏獄中得知“一石二鳥”之計時,更是認為劉琥的智謀和手段都超出他的認知,已經變得高明許多。
雖說這種高明并非頂尖之流,但加上劉琥的帝王身份,以及絕對權勢的碾壓,陸維并沒有把握在劉琥手下占到太多便宜,他已經做好了艱苦卓絕方能翻盤的準備。
然而現在看來,劉琥與三年前并沒有什麽不同……這“一石二鳥”之計,怕是劉琥身邊的哪個親信給他出的吧。
陸維這人通達世情、頭腦敏銳,他的猜測,往往就是極其接近事實的真相。
“……所以,朕是為了扳倒勳臣黨,才委屈了伯修。”這時劉琥已經解釋完畢,滿臉期待的看着陸維,“伯修,就留在宮裏伴駕不好嗎?朕與你已經分離了三年,再也不想忍受相思之苦了!”
“陛下後宮佳麗三千,何必要一個容貌盡毀之人伴駕呢?”陸維眼神躲閃了片刻之後,半晌之後才艱澀開口,“臣已經不是三年前的陸伯修了,陛下不覺得臣……面容猙獰醜陋嗎?”
“伯修,你不要因為懷疑朕的感情,而與朕生分了。”劉琥連忙搖頭,桃花眼中的霧氣愈發濃郁,仿若随時都會滴出水來,“弱水縱有三千,朕亦只取一瓢飲。這世間朕心悅者,唯伯修一人而已,無論你變成什麽樣,都是朕的伯修啊!”
“朕為何獨寵敏敏,為何立暠兒為太子?在朕心中,暠兒并非朕與敏敏的孩子,而是朕與伯修的孩子啊!”
“……陛下。”陸維似被劉琥的這番話所觸動,慢慢伸出右手,顫抖着撫向劉琥瓷白的臉頰,卻又似不敢亵渎一般,稍觸即分。
“伯修!”劉琥見狀,心中激蕩不已,連忙抓起陸維的右手,将自己的臉貼在寬大、因習武而布有薄繭的掌心,然後輕輕眯起桃花美目,在陸維的掌中蹭了蹭,發出滿足的喟嘆之聲。
他就知道,他與伯修是兩情相悅。只是由于種種原因,陰錯陽差,到今時今日才能真正确定彼此的心意。
陸維看着劉琥此番情态,臉上似乎亦露出一點笑意,眼底卻幽深如黑潭。
直至劉琥将他引至倚香殿內的錦榻之上,開始替他寬衣解帶之時,陸維臉上的那點笑意,亦未曾到達眼底。
“伯修,民間都說小別勝新婚,也說春宵一刻值千金。”劉琥吻着陸維的脖頸,修長十指緩緩沿着陸維腰間的肌肉線條下滑,“可還記得三年前,朕與你就是在這張錦榻之上渡過一夜……”
“陛下。”陸維忽然打斷劉琥的話,“那一夜,臣很疼。”
劉琥愣住了,一時間連親吻都忘記了。
“臣并是易于承歡的體質……但君讓臣死,臣亦不得不死。些許疼痛,原算不得什麽。”陸維自嘲的笑笑,“陛下大約不知,那一夜後,臣在家裏躺了足足半月,下不得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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