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陛下,随臣回宮吧。”

前方密布的、泛着冷光的刀戟紛紛如摩西分紅海,為陸維讓出一條直通劉琥的道路。

陸維走到劉琥面前蹲下,朝滿身滿臉塵埃、狼狽不堪伏在地上的天子伸出右手。

他原本是打算領兵入宮的,但在他距離宮門不遠的時候,看到了倚香殿那道沖天的火光。

是劉琥得知禦林軍兵敗的消息絕望而***,還是另有原因?

陸維沒有去賭,當下兵分兩路,命宋晴依舊照原來的計劃入宮,而他自己則領兵去秘道出口堵截。

是的,陸維知道倚香殿後花園通往神廟的這條秘道。半年來他與劉琥恩愛缱绻,在他面前,劉琥從未隐瞞過任何秘密。

劉琥通紅了眼睛,望着伸向自己的那只右手。

那只手骨骼遒勁,指甲修剪的十分幹淨整齊,有習武的薄繭覆于手掌指腹。那修長的手指曾無數次點燃過他的身體,令他顫栗着飛上雲端;他無數次用面頰摩挲過那覆蓋着薄繭的手掌,貪戀掌心的溫度。

劉琥從喉間發出急促的、困獸般的低嘶。他伸出髒污的雙手,以一種迫不及待的姿勢,捉住了陸維的右臂。

然後張開嘴,用一口潔白整齊的牙,狠狠咬在了陸維的手腕之上。

很快,鮮紅血液順着陸維的掌沿流淌下來,一滴滴落在地面,發出“啪嗒啪嗒”的細微聲響。

有将士想上前拉開劉琥,卻被陸維伸出左手制止,朝劉琥平靜的道:“陛下,消氣了嗎?”

劉琥的淚水滑落,嗚咽着搖頭,牙齒和嘴唇皆被鮮血染紅,他似乎整個人都陷入了某種癫狂的狀态之中,誓要将陸維的手腕咬下一塊肉來才甘心。

“既是如此,臣就等陛下消氣為止。”陸維用左手理了理劉琥散亂的鬓發,眼底浮現幾分溫存之色,“臣此生幾番重創欲死,都熬過來了……陛下咬臣這一口,實在算不得什麽。”

劉琥聽聞陸維此言,忽然僵在原地,牙關間霎時失去了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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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因陸維身體上的每一道傷疤,他都非常清楚。

三年間駐守北疆,大大小小受創數十處,其中足以致命的就有五處。就是陸維來到他身邊的那一夜,脊背上還帶有在诏獄受刑的鞭傷。

“為什麽要背叛朕?為什麽背叛朕的人是你?!”劉琥松開陸維的手腕,唇齒間盡被血染,淚眼朦胧的瞪着陸維,神色凄慘。

“陛下還不明白嗎?”陸維輕聲嘆息,“臣,并非陛下的玩物。”

“陸伯修,朕沒有将你當作玩物,從來沒有!”劉琥幾近癫狂的大吼,“朕是那樣的信任于你!”

“信任?”陸維諷刺的勾了勾唇,“如果真的信任,就不會有将臣調回奉京的诏命了吧。”

“如果真的信任,怎會聽信讒言,有功而不賞?”

“如果真的信任,又怎會奪去臣的身份姓名,将臣囚鎖于深宮之中!”

劉琥吃驚的看着陸維,就像看着一個陌生人,不能接受的連連搖頭,解釋道:“朕……朕沒有,朕做的一切,只是、只是為了與伯修長相厮守!”

“陛下,你所謂的信任,不過是在奪去了臣的一切、以為臣再也翻不出風浪之後。”陸維逼近劉琥,眸底有烏雲般的沉郁翻滾,“我的陛下……你真的,愛過臣嗎?”

劉琥聽完陸維的一番質問,連哭泣都忘記了,雙唇嚅嗫抖動着,桃花眼驚惶的左右四顧,混亂的道:“不是,伯修,不是這樣的……”

他深愛的伯修,在懷疑和憎恨着他,他只覺得委屈和百口莫辯。

他不是伯修想的那樣,但伯修所說的那些事,的确是他下令,無法推诿。

“是嗎?那就回宮之後,慢慢證明給臣看吧。”陸維一對星眸清清冷冷的看着他,用未受傷的那只手掌拍去他身上的浮灰,将他打橫抱起,朝神廟外走去。

劉琥仿若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閉上雙眼,軟軟靠在陸維的懷裏。

陸維垂眸看着懷裏的昔日情人,唇角微彎。

人性人心是複雜的,除了幼小的孩童,哪有人全然無辜?更何況是在皇宮那種地方。

心理防線如此脆弱,簡直不堪一擊。我的陛下,你是真的不适合坐在皇位之上。

陸維抱着劉琥,跨上西域健馬,帶領北疆衆将士朝着皇城的方向馳去。

随着馬匹的颠簸,劉琥才感覺到鋪天蓋地的疲憊朝自己侵襲而來。這一夜,他經歷了擔驚受怕,經歷了髒污環境中的跋涉,全憑着一個信念支撐着自己。

但現在他撐不住了,他整個人都開始發熱發燙。他近乎下意識的擁緊了陸維,貼着陸維身上的冰冷甲胄,似乎好受了許多。

……

宋晴率兵抵達皇宮的時候,倚香殿已被燒毀,裏面掘出一具焦屍。手下兵卒來報,從其身形、衣物殘片和燒得變形的十二旒來看,應該是廢帝劉琥。

現在這具焦屍就擺放在宋晴腳邊,宋晴眉頭緊皺的盯着它瞧。

如果劉琥真的就這樣因逼宮而***了,對陸維接下來的登基上位不是件好事,至少有損仕林間的德名,想來清流黨會有許多大儒名士群起而攻之。

到時候不得不進行一番血腥清洗,以塞言論。

而陛下正直心善,在奪權的過程中亦不肯傷害百姓,怕是并不願意見到大批的流血事件。

這樣想着,宋晴用劍鞘挑開焦屍身上所覆的衣物殘片,緊接着眼前一亮,心中大定,朗聲笑道:“這是個閹人哪!想來只是廢帝劉琥用來拖延時間,擾亂咱們視線的!陛下那邊,必有所獲!”

果然不久之後,陸維帶着劉琥,以及幾個顫抖如風中樹葉的太監回到了皇城。

半路上陸維發現劉琥燒的滾燙,于是進了皇城後,就直接将劉琥帶至随安殿,令太醫前來診治。

張德義和幾個小太監也被特許釋放,貼身侍候劉琥。

做完這一切後,陸維并沒有在随安殿停留多久,外面還有太多事要他處理,囑咐下人們好好對待劉琥後,便離開了。

陸維走後,劉琥在随安殿寬大的龍床上,慢慢睜開了眼睛。

說起來,随安殿才是大穆皇帝正式的寝殿,這裏布置的極為奢侈華美,雕梁畫棟,耀耀生輝。

帳頭的挂勾用料都是和田籽玉,幕簾皆為相同大小的東珠所串。

張德義換回了太監服,卻并不再是秉筆的服飾,只是普通的青藍色內侍服,跪在劉琥的床頭不停抹眼淚。

“大伴……朕好冷,朕好冷啊……”劉琥額頭敷着濕巾,朝張德義伸出已經清洗幹淨了的,白瓷般的一雙手,喃喃道。

明明渾身燒的滾燙,卻偏偏有一股冷意在骨髓裏纏繞,直刺心房。

張德義連忙将自己雙手在衣服下擺上擦了擦,這才握住劉琥的手,揣在懷裏摩挲,哽咽道:“不冷了,陛下不冷了……”

“大伴你說,朕真的做錯了嗎?”劉琥的桃花眼中一片黯然,“伯修他如此恨朕……”

“不,陛下沒有錯!”張德義斬釘截鐵道,“雷霆雨露,皆為君恩!是陸伯修不識好歹,是他辜負了陛下的深情,他狼子野心,他該死!”

劉琥搖了搖頭,剛想說些什麽,殿外忽然傳來一個略帶尖銳的女聲。

“劉琥,你才是不識好歹,該死的那個人!怎麽着,維哥哥好心讓你住進随安殿,又請太醫替你診治病情,你就在這兒咒他?!”

話音未落,就見姜皇後一襲華麗正裝,妝容極豔,滿臉肅厲之色走了進來。她身後跟着幾名宮人,以及一個背着醫箱的老太醫。

劉琥在看見她的瞬間,呼吸變得急促,整個身體都緊繃了起來。

雖然給了眼前這個女人皇後之位,他仍舊毀了她的一生,她的狠毒心腸他是非常清楚的,所以他很緊張。

姜皇後居高臨下的看着卧在床上,瓷白雙頰因發燒而緋紅的劉琥,唇畔泛起一個諷刺笑容,擡起下巴點了點劉琥,望向太醫道:“去給廢帝醫治吧。”

太醫連忙上前,尋了張高腳凳在床沿坐下,對劉琥望聞問切。

見她沒有做什麽過分的事情,還讓太醫給自己診治,龍床上的劉琥松了口氣。

然而接下來,姜皇後看了一眼旁邊的張德義,淡淡道:“廢帝對維哥哥來說還有用,暫時不能動。至于你這個對維哥哥懷恨在心的老奴才麽……啧,以下犯上,妄議新帝,還是拖出去杖斃了吧。”

宮人們得令,上前架起張德義,就往外面拖。

張德義在宮裏活了快五十年,什麽沒有見過,此時落在姜皇後手裏,自知不能幸免,也沒有太過掙紮,老淚縱橫的喊道:“陛下、陛下!老奴、老奴以後不能再侍候您身旁,只能來世再報皇恩了!”

劉琥父母皆早逝,張德義這個母妃留給他,從小陪伴他長大的老太監,一直在他心裏就相當于半個長輩。

此時見張德義要被拖走杖斃,劉琥大驚失色的跌下龍床,連滾帶爬的跪倒在皇後腳下,連聲哀求道:“皇後,皇後!你就行行好,放過大伴吧!”

姜皇後看着跪在自己腳下的劉琥,心中大快,連連笑了幾聲,道:“你讓本宮放過那老東西?別忘了當初,你可沒有放過本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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