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晚上,沈青禾衣衫整齊地躺在上鋪,賀航同樣衣衫整齊地躺在下鋪。

無論誰翻身都能驚動到對方,連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

黑暗中,賀航雙手枕在後腦勺,主動發問:“你和白令河酒吧是怎麽回事?”

沈青禾茫然地頂着天花板:“你看出來了?”

賀航:“我看見了。”看見她和一個調酒師急匆匆聊了幾句,然後忙不疊溜了。

沈青禾嘆了口氣:“我曾經兼職在白令河酒吧唱歌,後來酒吧紅了,男女區別對待,男生工資翻倍增長,女生工資原地踏步,我就撂挑子走了。酒吧裏有熟人,但我不想碰面。”

賀航:“你很窮?”

沈青禾:“我很有錢,可以請你吃飯。”

賀航:“你年紀輕輕,怎麽到處打工?”

沈青禾:“趁年輕,賺錢的門路多多益善。倒是你們,自由職業一定很自由吧。”

賀航:“不見得所有人都喜歡自己的職業,也有很多人抱怨自由職業不穩定。”

沈青禾:“你呢?”

賀航:“我很喜歡。”

沈青禾:“喜歡就好。”

下半夜了,演唱會散場,追星的年輕人陸陸續續回到旅舍,他們精力旺盛,還不想睡覺,于是三五成群聚在院子裏打牌聊天。

沈青禾戴上耳塞,很快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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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的地方,她保持淺眠狀态,意識似醒非醒之間,仿佛又陷入了無窮盡的夢境中。

烈火灼身,張揚的火舌乘風而起,鋪天蓋地幾乎能融化一切。一個穿着消防隊服的男人站在火海中,身姿挺拔,看不清面容,居高臨下的望着她。

“漂亮的小姑娘,你怎麽又來了呀?”

沈青禾在夢中只有三四歲的模樣,伸出蓮藕一樣白嫩的小胳膊,蹒跚着向前,試圖去抓住那個可惡的男人。

扭曲的時空裏,沈青禾的手被火舔過而毫發無傷。眼睜睜看着其他人在火裏掙紮,慘叫,化為焦屍灰燼,如同走馬觀花一般。

那個男人大手在火焰裏一抓,再攤開,手心裏出現一只粉紅色塑料小豬。

“給你!”

沈青禾背過雙手,不肯伸手去接。

夢境的流程她倒背如流。只要她拿到了那只粉紅小豬,男人就會在大火中消失,伴随着夢境一起離去。

沈青禾和男人面對面僵持。

任由時間一分一秒的劃過,似乎有半個世紀那麽長。

沈青禾嘟嘟囔囔:“下次能不能換點新花樣,二十幾年了,你怎麽只會送粉紅小豬!”

那男人不說話,無措的撓了撓頭,眼睛流露出難過。

沈青禾鼻頭一酸,勉為其難接受了他的禮物。

夢醒了。

……

再睜眼,天還是黑的,眼前依舊是旅舍的天花板。

沈青禾從大火中抽身出來,覺得喉嚨幹渴,想喝水。不知道賀航睡了沒,她摳出耳塞,小心翼翼探頭向下看,正好撞進一雙深沉的眼睛裏。

“原來你還醒着啊。”沈青禾下床找水喝,拉開賀航的黑色旅行包,從中取出兩瓶礦泉水。

賀航:“你做噩夢了。”

沈青禾:“我吵到你了?”

賀航:“我一直沒睡,聽到你的呼吸亂了。”

沈青禾:“不是噩夢,是有人想我了。”

眼睛早已适應了黑暗,賀航看見了正在喝水的沈青禾。

她脖頸揚起優美的弧度,長發完全散下來,披在肩上,她的臉上、身上算是汗,頰邊的碎發粘在潔白的皮膚上,随着胸口呼吸的起伏,輕微顫動。

男人是善于聯想的動物。

賀航不受控的想到她在水裏的樣子,二人糾纏在一起,共享一個調節器,一起向上漂浮的時刻。

動心往往只在一瞬間。

賀航幾乎可以确認,那一瞬間他對她的的感覺發生了質變。

眼前突如其來的陰影令他回過神。

沈青禾兩手撐着上鋪的床板,歪在他的頭頂看他。

賀航望着她:“你這樣很容易讓我誤會。”

沈青禾說:“沒有誤會。”

賀航:“什麽意思?”

沈青禾借着黑暗的掩護放飛自我:“我身邊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男生都覺得我性格孤僻不好相處。”

賀航躺着不動:“是嗎?”

沈青禾說:“是的。你個例外,從第一次見你開始,我就在使出渾身解數引誘你。你沒有誤會。我想和你談戀愛。”

賀航:“我看你不像打直球的人。”

沈青禾:“今天出了點意外,讓我迫不及待的想知道答案。”

“戀愛?”

“是。”

“僅僅如此?”

“不然呢?”

賀航:“讓我考慮一下。”

沈青禾默了片刻:“好。”

下半夜,沈青禾的睡眠意料之外的好。

賀航推門出去點了一打啤酒,坐在葡萄架下磨蹭到天亮,冷靜的差不多了,搓了把臉回到屋內。

沈青禾換了件新裙子,背對着他:“幫我拉上拉鏈。”

賀航航眼裏隐隐透出幾道血絲,他将拉鏈從腰拉到頸,嚴絲合縫的遮住那一大片柔潤無瑕的背。

沈青禾洗過臉,坐在窗戶下,手持梳妝鏡化妝。

賀航倚在門邊看着。

沈青禾:“你看什麽?”

賀航擡起相機:“覺得有意思,以前從來沒見過這景兒。”

清脆的咔嚓聲響。

沈青禾畫眉,手稍微抖了一下,用化妝棉擦掉餘出來的印記。“你考慮的怎麽樣了?”

賀航沒有立刻回答,伸出食指,尋找光影的的最佳角度。

沈青禾從鏡中看着他,一顆心提了起來。

賀航不慌不忙的走過來,說:“你不應該搭配這麽豔麗的口紅,不合适。”

沈青禾:“大部分男生能分辨出口紅色號就不錯了,你居然還能看出合不合适……你有什麽推薦嗎?或者說你想送我一支?”

沈青禾一擡頭蹭到他的下巴。

賀航不躲不避,說:“我下個月要離開雅西,繼續向北走,你願意跟我一起嗎?”

沈青禾考慮了很久:“我有工作,不能随着性子胡來。”

賀航看着她将頭發梳成了高馬尾,又在頸間挂了一條紅寶石墜子。

沈青禾轉身時,賀航移開了目光,不帶任何情緒地說:“那可太遺憾了。”

成年人之間不需要把話說得太直白,最好能隐晦地給彼此留點體面。

沈青禾忽然覺得項鏈不合适,扯了下來,對賀航說:“你去洗個澡吧,一身的酒味,這是喝了多少?”

稀裏嘩啦的水聲從浴室傳來。

沈青禾之前從未主動追求過任何人,這是第一次,一敗塗地。心裏異常疲憊,幹什麽都提不起興致,洗手間的磨砂玻璃蒙上了一層水霧。

沈青禾默默收拾好行李箱,敲了敲浴室的門。

門內水聲戛然而止。

沈青禾知道他在聽,說道:“家裏有事,我先走一步,再見。”

晨光熹微,沈青禾随着洶湧的人群擠上通往市區的大巴,到了市區之後,再轉乘坐地鐵回家。

一身狼狽、熱到喘不上氣的沈青禾迎着烈日悟出了一個道理。這世上沒有誰能永遠陪伴你,除了花不完的錢和貫穿終生的孤獨。

賀航一身酒氣無法開車,只好在磐石鎮多逗留了一天。

孤身一人背着相機漫無目的游蕩在街頭,喂了三只小花貓和四只流浪狗,給一個奶茶店小妹拍了張照片。

景區奶茶店生意好得不得了,奶茶店的小妹忙忙碌碌,在櫃臺後轉來轉去,賀航用相機焦點她的那一剎那,忽然想到了沈青禾那頗為熟悉的側臉。

他好像很久很久之前就認識了那個人。

人的大腦一生可以承載多少記憶呢?

沈青禾曾在茶室笑着對他說:“我會煮奶茶。”

五年前那個盛夏的記憶早已蒙了三尺灰,再回顧時居然無比清晰。

當天晚上,賀航回家在儲藏雜物的閣樓裏翻箱倒櫃找到一個移動硬盤。

硬盤裏存有幾千張照片。

賀航向來不缺耐心,一張一張的翻看,手邊一杯咖啡,時不時端起來抿一口。

找到了。

很多年前用手機随手拍下來的照片,像素非常模糊,有兩張。

第一張,小姑娘穿着白T站在櫃臺前切檸檬。

第二張,小姑娘挽着丸子頭,手捧一大桶潔白的奶蓋。

原來真的是她。

賀航拉近照片,再不斷的放大。

小姑娘的臉從清晰到失真,賀航終于看清楚。

難怪認不出來,小姑娘變化太大了。

五年前的小姑娘每次見到他,眼睛裏會有掩飾不住的驚喜。

賀航不知道這份驚喜從何而來,總之是沒有惡意的。

賀航從家裏帶了巧克力,捂在口袋裏準備送給小姑娘,見面時,掏出來一捏,軟的像一攤泥巴。

賀航非常尴尬。

只見小姑娘嘴角彎出嫌棄的弧度,眼睛裏卻是高興的。她單純極了,情緒都寫在臉上。

小姑娘的氣質溫溫柔柔,嗓音如水,賀航從未聽她高聲說過話。

沈青禾用了五年的時間脫胎換骨徹底成為一個完全陌生的自己。

從琉璃千頃變成靜水深流。

賀航打開微信給沈青禾發消息——“抱歉,打擾了。”

消息剛發送,立馬彈出一個小小的紅嘆號。

系統回複:“對方開啓了好友驗證,你不是他的朋友,請先發送朋友驗證請求,對方驗證通過後才能聊天。”

好幹脆。

賀航想起了五年前,他雨中翻車摔斷腿,床上打石膏躺了兩個月,再去奶茶店時已經找不到小姑娘的身影。

一句話都沒有給他留。

心還是那麽的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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