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沈青禾到家時,正是第二天的早餐時間,沈青禾的媽媽鐘樊正穿着睡衣廚房煎雞蛋。沈青禾用指紋打開門,拖着行李箱進門,鐘樊錯愕的擡起頭:“回來了?怎麽不提前告訴我?”
鐘樊放下鍋鏟迎上來,沈青禾張開手一個熊抱:“媽媽,想你。”
煎鍋裏的雞蛋發出滋滋的聲響,裏外全焦。
鐘樊今年四十七歲,歲月像鈍刀子在她容顏上留下衰老痕跡,首先是兩條法令紋越加明顯,膠原蛋白的流失凸顯出更嚴肅的骨相。
按理說,每個人都有對家的歸屬感和源自內心的悸動。但沈青禾少有這種感情。
唯一的家人在北京,少時的記憶在雅西,于沈青禾而言,沒有哪個地方是不可割舍的家,都只是暫時落腳的地方。
鐘樊本想煎個雞蛋,湊合一頓早飯,因為女兒的造訪,又臨時加了兩個菜、一份甜粥和烘焙點心,她依稀記得女兒喜歡吃甜食。
小小的四方餐桌,母女二人面對面坐着,沈青禾問:“媽,你吃完飯是不是還要上班。”
鐘樊:“我今天調休陪你,不過早晨要查房,我得去一趟,忙完就回來,你昨晚飛機上沒睡好吧,卧室早收拾好了,再休息一會兒?”
沈青禾搖頭:“睡不着了,我陪你一起去上班吧。”
鐘樊本能的想要拒絕,話到了嘴邊又改變主意,說:“好吧。”
鐘樊是三甲醫院腫瘤內科的主任,幾乎全年無休,每天忙到腳不沾地。鐘樊到醫院,換上白大褂就不見人影,沈青禾呆在主任辦公室裏,環顧四周。
鐘樊辦公桌上的相框裏又換了新的照片,是沈青禾幾個月前在微博po出的新鮮的寫真。
有些人啊,表面上冷酷嚴肅,背地裏卻暗搓搓視監女兒的微博,還悄不做聲的打印照片。
溫情總是在不經意的地方悄然流露無從遮掩。
門外傳來了敲門聲,對方敲門可能只是客氣一下,敲完就直接推門進來,是一位男醫生,年紀是叔叔級別的,形象卻打理的很清爽,他見到沈青禾,明顯愣了一下:“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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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禾放下相框:“你好,找鐘主任嗎,她去查房了。”
那位大夫仔細端詳她的五官,忽然恍然大悟:“哦!你是鐘主任的女兒,青禾是吧,我說怎麽那麽眼熟,照片就擱桌上了,我見着好幾回了……”
他的語調明顯變得局促。
沈青禾目光下滑,注意到他手上拎着的東西——紙杯咖啡,滿滿一保鮮盒的水果。
沈青禾:“您怎麽稱呼?”
“那個……我是樓下胸外科的大夫,是你媽媽的同事,我姓陳。”
沈青禾乖巧的笑一笑:“陳叔叔好,您先進來坐會兒?”
陳大夫忙不疊說:“不了不了,也沒什麽事,我還忙,先走了。”他放下手裏的東西,搓了搓手,退了出去,貼心地關上了門。
咖啡還是熱氣騰騰的,保鮮盒裏是切塊的西瓜、蜜瓜、葡萄,整個一大拼盤。
沈青禾一挑眉嘴,笑了。
幾年前,沈青禾到北京上學,曾委婉地勸過鐘樊,想讓她嘗試着再組建一個新的家庭。
那個時候鐘樊是怎麽回答的呢?
沈青禾細細回想。
鐘樊當時白了她一眼,訓斥道:“胡說八道什麽!”
沈青禾說:“我是認真的!”
鐘樊正在吃飯,用筷子敲沈青禾的腦袋:“你說這話,對得起你爸爸嗎?!”
沈青禾無所謂道:“死人哪有活人重要,對我而言,你的開心才是最重要的。”
鐘樊又狠狠地敲了她兩下:“我現在就很開心!閉嘴!吃飯!”
沈青禾這些年不在母親身邊,日常同電話時,也從未見母親示弱。沈青禾時常會想,她有沒有生過病,她有沒有在職場受委屈,她會不會半夜三更睜着眼到天亮,滿肚子的話找不到人傾訴。她孤身一個人熬過那麽多春秋,還必須戴着笑臉迎接生活,她是否在看不見的地方失聲痛哭到崩潰。
沈青禾都不敢細想。
鐘樊一直覺得對不起女兒。
沈青禾小時候明顯感覺到鐘樊不願意見自己,一度十分委屈,以為自己遭到了嫌棄,直到年歲漸長,才慢慢懂得——
一個喪偶的女人,見到孩子難免想起已逝的丈夫,陷入昏天暗地的悲傷中,可是生活的重擔壓下來,鐘樊要獨自抗起一切,不能放任情緒橫沖直撞,只能一心投入工作中,盡量避免感傷。
最艱難的那段日子裏,她們是互相深愛的家人,又不可避免的互相成為對方心口的傷,随着歲月的流逝,又互相成為對方的救贖。
其實真的沒有那麽難過。
沈青禾心裏已經格外透徹,人總比自己想象中的堅強。
直到十一點,鐘樊才剛剛忙完回到辦公室,正好到吃午飯的時間。
沈青禾翹着腳,癱在沙發裏吃水果。“媽,陳叔叔給你送的愛心擺盤,我好餓先吃幾口,你不介意吧!”
鐘樊:“陳叔叔?他又來了?你們聊什麽了?”
咖啡已經涼了,鐘樊把它倒進了衛生間,紙杯捏扁扔進垃圾桶,冷酷又無情。鐘樊換下衣服,招呼沈青禾出門吃飯。
沈青禾嘆了口氣:“媽媽呀!”
鐘樊:“閉嘴,我知道你要說什麽。”
沈青禾:“人生這麽長,我想讓你有個伴。”
鐘樊冷靜的說:“我不能像愛你爸爸一樣去愛另一個男人,我做不到,也不想去禍害別人,其實陪伴不是生活的必需品,孤獨才是人生的常态,兩個人在一起生活,總有一個要先走一步,只不過他走的有點早,搞得我沒心理準備,着實難受了好多年。”
鐘樊十八歲那年在大學校園裏遇見了他,一生的命運就已經走進了既定的路線。鐘樊說:“青禾啊,你千萬不要像媽媽一樣。媽媽希望你能一輩子快快樂樂,自由自在,而不要過多的在情愛中耽溺。”
鐘樊自願束縛了翅膀,卻遭到了命運的戲弄。
也許現在不是最好的時機,但沈青禾必須坦白:“媽媽,我有喜歡的人了。”
鐘樊回頭注視着沈青禾,問:“他也喜歡你嗎?”
沈青禾搖了搖頭:“不知道,不敢确定。”
鐘樊:“他是幹什麽的?”
沈青禾:“攝影師。”
鐘樊坐到她身邊,語聲遲疑:“你……有什麽想法?”
沈青禾說:“我已經辭掉了工作,我已經決定要追着他的腳步去看看這個世界。”她索性一股腦全盤托出。
鐘樊長長的嘆了口氣。
沈青禾張開手臂,擁抱住她,悶悶的說:“媽媽,對不起。”
鐘樊嫁給沈青禾爸爸的時候,還是個學生,研究生在讀,她幾乎是頂着家裏所有長輩的壓力,一意孤行。鐘樊結婚後懷上了沈青禾,休學一年,生下孩子,學業延後了一年才正常畢業。
不知為什麽鐘樊會做出那樣的決定,她不後悔,并且十分慶幸。因為在生下沈青禾的第二年,沈父就因公犧牲了。沈青禾剛一歲零三個月,本該屬于父親的記憶還未來得及儲存便已遺失。
如果當初鐘樊堅持以學業為重,再蹉跎兩年,她和他之間來不及結婚,就要生離死別,将成為一場無疾而終的戲劇,也不會有沈青禾的存在。
如果那樣的話,鐘樊是否會比現在快樂呢?
鐘樊必然不後悔。
沈青禾心裏的柔軟堅定與她的母親如出一轍——“我也不後悔,我不是個有志向的人,我只想要安安穩穩的生活和平平淡淡的陪伴,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我只為自己争取這麽一次。”
賀航收起相機。
美女模特把手指上的戒指摘下來,交還給金發碧眼的設計師安琪羅,一口英文非常流利:“安琪羅大師,非常榮幸與您的作品合作。”
安琪羅個子小小的,性格熱情又浪漫,毫無芥蒂的與美女模特聊了起來。
賀航拍拍他的肩膀:“戒指先給我。”
安琪羅“啊”了一聲,從口袋裏摸出一個天鵝絨的小袋子,為自己心愛的作品做了個簡陋至極的包裝——“好遺憾沒有見到你的女孩兒,祝你求婚成功啊!”
美女模特投來詫異的目光。
賀航不尴不尬的笑了一下,沒說話,這種态度相當于默認。
“求婚?什麽求婚?”周空山大咧咧的從背後攬住賀航的肩膀:“才幾天不見,發展迅猛啊。”
賀航撥開他自來熟的手:“你別胡說八道啊,我自己想收藏,僅此而已。”
周空山假裝相信,誇張地點點頭:“原來如此哦。”
賀航帶着周空山去了雅西時尚的攝影棚。
周空山一邊試衣服,一邊對賀航說:“我聽說你要準備去弓臺?”
賀航:“是。”
周空山:“能不能順路帶上我。”
賀航問:“你幹什麽去?”
周空山委婉道:“我發起了一個公益項目,準備去看看孩子們,順便表示一下我的心意。”
賀航:“你準備捐點什麽東西。”
周空山簡單粗暴:“錢。”
賀航低下頭擺弄相機:“行吧,我們過幾天就準備出發,到時候叫你。”
周空山抓住關鍵字:“你們?”
賀航:“是,我們兩個人,加你三個人。”
周空山:“我想問……”
賀航:“不要問,我勸你最好保持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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