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沈青禾回到家,桔子已經醒了,正在扒拉鍋裏留的飯。
“青禾姐,早啊。”
“早。”沈青禾問:“周老師醒了嗎?”
“他說再躺會兒。”桔子說。
沈青禾站在東廂屋門口,敲了敲玻璃,高聲道:“周老師,方便進去嗎?”
周空山粗聲粗氣,不耐煩:“幹嘛!?”
沈青禾推開門:“我進來了。”
周空山支棱起眼皮瞪她一眼:“好煩啊你們,大清早的。”
沈青禾:“你昨晚幾點睡的?”
周空山:“天亮以後睡的。”
沈青禾:“……你很棒棒。”
周空山:“我就這作息,早了睡不着。你有什麽事兒,說吧。”
沈青禾:“我們這有一個非常自閉的小女孩兒……”
周空山打斷道:“我知道,招娣是吧,昨晚聽陳茂講過。”
沈青禾:“那我就直接說了,那孩子好像對音樂有興趣,昨晚深更半夜扒在咱們牆底下聽你唱歌呢。”
周空山啧了一聲:“真的?那麽小的孩子居然喜歡我這個調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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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禾直勾勾盯着他。
周空山渾身發毛:“你想幹什麽?”
沈青禾:“你走之前去見她一面吧。”
周空山雙手枕在腦後,沉默了片刻,說:“你确定我見見她就有用嗎?我并不能給她什麽!”
沈青禾拍了拍他:“給點鼓勵也好,你不用多想,她也未必真的想從你身上得到些什麽。”
周空山皺眉:“你好像話裏有話啊。”
沈青禾:“你想多了,快起床吧。”
沈青禾一直認為人是堅強的,尤其是經歷過苦難的小孩,他們內心的韌性遠非常人可比,他們在懵懂的歲月早已淬煉出了堅強的心髒。
所以,沈青禾想,倒也不必太頭疼招娣的成長問題。
孩子自會在成長過程中找到屬于合适的纾解方式,會找到專屬于自己的慰藉。
昨晚的歌聲吸引了她的耳朵。
但願今天的周空山能成為她生活中那盞溫暖的燈。
沈青禾溜達回學校。
在二樓的一間教室外,聽到賀航在領着孩子們誦讀英文。
這個學校的學生實在太少了,一年級只有三個學生,二年級空的,三年級七個學生,四年級空的,五年級十二個學生。所有師生加起來,勉強能湊一個排的人。
賀航正在教五年級的學生。
沈青禾蝦着腰鑽進教室,坐在最後一排。
孩子們好奇地扭過頭望着她。
賀航站在講臺上清了清嗓子,孩子們又立刻正襟危坐,調皮的伸了下舌頭。
沈青禾與賀航短暫地對視了一眼,又立刻像個學生一樣垂下頭 。
沈青禾第一次發現,賀航的嗓音真的非常溫柔,尤其是在低聲誦讀東西的時候,讓她的心不由自主的安靜下來認真傾聽。沈青禾也跟着張開嘴,無聲的誦讀。
二十分鐘後,下課了。
賀航放下講義,他不開口下課,孩子們沒一個敢亂動。
沈青禾端坐在小課桌後,雙手托住下巴,目光專注地注視着他。
“下課。”
賀航話音剛落,教室立刻像沸水一樣鬧開了。
孩子們笑着鬧着沖出教室的門,卻又在走廊上拐了個彎,扒在教室窗口往裏探。
沈青禾不理會那些猴孩子們。
賀航走下講臺,在沈青禾身邊坐下。
沈青禾偏過頭,在賀航看不見的角度,笑了。
賀航看着她耳後的碎發,輕輕擡了擡手,又放下了。
沈青禾和賀航沉默着坐了很久,直到孩子們無聊地散開。
賀航才開口問:“招娣的事怎麽處理?”
沈青禾說:“讓周空山來見她一面,以後,我教她唱歌……如果她願意學的話。”
賀航:“萬一她沒有唱歌的天賦呢,就像我一樣,天生的音樂白癡。”
沈青禾想了想:“那可太殘忍了。”
賀航不知道在想什麽,沒說話。
沈青禾:“賀航。”
賀航:“嗯?”
沈青禾說:“其實……孩子的內心很複雜,你不能單從表象斷定她的心理狀态。”
賀航:“你是在說招娣?”
沈青禾點點頭:“有些孩子天生內向,但他們的內心很充實很快樂,就是俗稱的悶騷……”她說到這頓了一下,似在組織語言。
賀航:“你接着說。”
沈青禾:“比如一個孩子摔了一跤,疼痛在可忍受範圍之內,她自己本來覺得沒什麽,能跑能跳,可是忽然有一群人湧上來,不停地說——‘哎呀,你好可憐,你好慘,我好同情你啊……’,你覺得這個孩子會受到怎樣的影響?”
賀航面色嚴肅。
沈青禾說:“那個被洗腦的孩子就會真的認為自己很可憐。”
賀航忽然問:“你研究過心理學吧?”
沈青禾說:“沒有。”
賀航:“真的?”
沈青禾:“真沒有專門研究過,久病成醫而已。”
賀航轉頭看着她。
沈青禾手指順着書桌上的刻痕撫過,平靜地說:“正确的做法是告訴那個孩子——‘這世上比你可憐的大有人在,但他們大都活的比你更堅強’。”
賀航:“你說得對。”
他移開目光,什麽都沒有問。
周空山趕在午飯的時間來到學校。
沈青禾趴在二樓的窗戶上,看着他和招娣在操場上的籃球架下交流。
陽光正盛,但一點不烈,照得人暖洋洋的。
夏天真的溜走了。
周空山抱了抱招娣,打發招娣去餐廳吃飯。他準備走了,站起身給沈青禾打了個電話。
沈青禾:“怎麽樣?”
周空山:“一般?”
沈青禾:“什麽一般?”
周空山:“音樂天賦一般。”
沈青禾發愁地嘆了口氣。
周空山:“不過也不是沒可能。”
沈青禾:“你又什麽意思?你能不能一次性說完?”
周空山搓了搓腳下的石子,說:“近幾年音樂行業不景氣,我們小糊壇的歌手的平均水平也就這樣了,招娣努努力,說不定還有可能。以後這個孩子我一對一資助,回頭我郵點聲樂的專業教材,你好好教她。”
沈青禾覺得不能勝任:“我就是個野路子。”
周空山:“你給她啓蒙足夠了。”
就這樣,沈青禾半推半就給自己攬了樁活。
下午。
沈青禾午睡剛醒,還處在困頓中,盤腿坐在樹蔭下的草地上醒神。
陽光從樹葉的縫隙中透下,投映出半空中微小的塵埃。沈青禾頭上扣了一頂漁夫帽,帽檐剛好蓋住眉眼,将視線切成兩半,她看見有一雙腳沖他走過來。
黑色的登山鞋,黑色的運動褲,在青草地上踩過。
沈青禾向上擡了擡帽檐,仰望着他。
賀航穿着黑色的工字背心,雙手揣在褲兜裏,說:“招娣在等你。”
沈青禾朝他伸出一只手:“拉一把。”
賀航沒有立刻拉住她,而是停頓了幾秒。
那幾秒鐘的間隙裏,沈青禾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只是忽然覺兩人之間的氛圍莫名細膩了起來。
賀航握住沈青禾的手,稍微用力,拉不動。
沈青禾一點勁兒不使,壓根沒有起來的意思。
賀航:“起來。”
沈青禾不說話,一副看你怎麽辦的樣子。
他能怎麽辦呢?
賀航怕把她的手腕拽脫臼,只能彎下身,挽住她細瘦的胳膊,把人帶起來。
沈青禾原地站穩。
賀航正打算抽手,沈青禾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沈青禾握着他的手逐漸下滑,放在了自己的臂彎處。
“走!”
沈青禾帶着他大步向前走,哼起了門德爾松的《婚禮進行曲》。
賀航保持着這樣一個別扭的姿勢走到教室門前,掙脫開,說:“好了。”
沈青禾從善如流松開手:“好吧。”
她的尾音輕輕上挑,賀航本來已經轉身,卻又忍不住回頭看了她一眼。
沈青禾終于忍不住在心裏吐槽:“我今天幹嘛那麽膩歪?吃錯藥了嗎?”
她抖了抖身上的雞皮疙瘩,轉身推開教室門。
弓臺希望小學唯一的一間音樂教室,還挺像模像樣的,麻雀雖小,五髒俱全。
招娣乖乖地坐在小板凳上,懷裏抱着筆記本,見沈青禾進來,忙站起來,鞠了個躬,低着頭小聲哼道:“老師好。”
沈青禾攬着孩子地肩膀,一起坐下,近距離觀察,她發現招娣總縮着背,也不愛擡頭。
沈青禾的目光在她胸前停了兩秒,這孩子已經開始發育了。
難怪……
沈青禾從牆上取下一把吉他,問:“喜歡音樂嗎?”
招娣點頭。
沈青禾随手撥弄琴弦,招娣好奇的目光緊緊地黏在她指間的撥片上。
沈青禾選了一首周空山的歌,自彈自唱了一小段。
“你跟着我一起唱。”
招娣張了張嘴,卻羞于發出聲音。
沈青禾耐心十足,反反複複,一遍一遍,只彈唱這一小段。
沈青禾唱到嗓子快冒煙了,面不改色喝了口水,又繼續她的獨角戲,不知過了幾遍,招娣做好心裏建設,終于打開嗓子跟上了節奏。
沈青禾瞬間欣慰地想哭。
招娣還是沒有勇氣大聲唱歌。
沈青禾不斷地拔高自己的聲音,帶着招娣一起往高處走。
等到招娣唱累了,兩頰粉撲撲的,不知是害羞還是激動,沈青禾拿出自己的筆記本電腦,從龐大的電影庫裏挑了部《霧都孤兒》放給她看。
沈青禾知道村裏難通網,所以來之前做了充分的準備。
電影,音樂,電子讀物存滿了半個硬盤。
只是稍微有點小意外。
沈青禾下載的電影是英文原版雙語字幕,招娣現在既不認識字,也聽不懂英語。
算了,沈青禾倒想得開,哪怕看個熱鬧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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