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老戒指(2)【1935,廣州】 【民……
“你個鑽錢眼裏的小財迷!你腦西搭牢,鬼迷心竅啦!這種偏門財也敢撈!你,你,你啊……”
16歲的小朱魚耷拉着腦袋,忍不了阿翠姐的數落,為自己辯駁道:“這怎的能叫偏門財呢?我這是積善行德……”
“積哪門子的善?行哪門子的德,啊?”阿翠姐恨不得用食指在朱魚的腦門上點出個窟窿來,“都是個大姑娘了,什麽事做不得,什麽事能躲就躲,現在還拎不清?撈屍這麽晦氣的事,你看看整個白鵝潭,除了你個沒心眼兒的,誰還敢沾?”
阿翠姐一把吳侬小嗓尖細得很。平日撒起嬌起來是要那些男人的命,罵起人來就該是要她的命了。
朱魚被她點得快站不穩了,只好做小伏低:“好啦好啦,阿翠姐,我曉得啦。不過你放心好啦,我船上坐着洪聖大王,晦氣不敢來找我的。”
她向身後指了指那尊每日吃她香火的洪聖大王像:“喏,在那兒呢。”
香煙缭繞中,洪聖大王面無表情地安坐在花艇裏的神龛裏,仿佛也不是很認同小朱魚的話。
阿翠姐聽了,更是氣結:“洪聖大王要是有用,你姆媽會被騙到白鵝潭?你會被一個人丢在這兒?你要再像你姆媽一樣缺心眼,別說洪聖大王,就連如來佛祖下凡都保佑不了你!”
朱魚曉得她在說氣話,但心還是向下沉了沉。她垂眸,盯着自己腳尖,輕輕糾正道:“阿翠姐……我姆媽沒有丢下我,是我自己拿的主意,要留下的。”
阿翠姐也自知話說重了,重重嘆氣,将瘦弱的朱魚攬到懷裏:“你別怨我話說得難聽,你姆媽走之前,我也是在洪聖大王前起誓過的,定會看顧好你的。”
“我曉得,阿翠姐。”朱魚最聽不得這種話了,嘴上終究服軟了,“以後我再也不會幹這種事了,多少法幣金條都不幹,你放心好啦。”
心裏卻暗想,下次有這種好事,一定要支開阿翠姐,不教她曉得。
“乖孩子,”阿翠姐拂開朱魚額前的碎發,揉揉朱魚紅紅的腦門兒,“乖孩子。”
二人說話間,她們各自的花艇停落在白鵝潭上,随風搖晃,漣漪蕩漾。兩只船的船尖對船尖,動不動吻在一起。
兩人身後一大片黑壓壓的花艇各停各的,像煙鬼裏的一口爛牙,亂得毫無道理。
但亂也有亂的章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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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岸那圈停着的,一字排開的六蓬船,多半都是出來接客的。靓女們穿着濃豔旗袍,在船頭輕搖團扇,向岸上各懷鬼胎的男人們抛媚眼、使眼色,有意無意地變換坐姿,露出曼妙誘人的曲線。
她們手下的拉客仔站在岸邊,吆喝着“五毫一晚”,在岸上招攬嫖客。
而朱魚和小翠姐的花艇停在稍裏一點的位置。小翠姐也要接客,而她也要賣粥。
她們的花艇旁,停着疍家女們的船。
疍家女是廣州城裏土生土長的水上人家。因為長期呆在船上,連腳長得也跟陸上的人不似一般模樣。入夜時分,疍家女的花艇便在尾部插上了寫着“粥”的黃旗,用竹竿撐着竹籃給岸邊或是船上的客人們送艇仔粥換錢。
朱魚有樣學樣,學疍家女在頭上包上狗牙氈布,将黑發結成五絞長辮,穿上普蘭色的斜襟衣服,也學她們那樣做生意。
不過,她的業務範圍寬廣許多,賣艇仔粥、賣田螺、賣水果餅食、租唱片……偶爾她也做個“倒爺”,從小翠姐的洋人恩客裏收點稀奇玩意兒,再倒騰給其他船上的客人們。
今日早上那種“撈屍”的美差兒,是她最夢寐以求的,因為給錢最爽利、也最大方。
白鵝潭的晚上,在溫柔鄉喝醉了的嫖客們,總有那麽一兩個不小心的,會失足從船上跌落到江裏去,隔日他們的衣服會飄到江面上,預示主人已經慘遭不幸。為了讓這些倒黴的嫖客能夠入土為安,收到信的親眷們,總會立馬趕到,出重金求人下水撈屍。
這是好事,也是晦氣事,願意做的人并不多。
但朱魚并不忌諱,因為她不怕鬼,覺得鬼遠沒有人可怕。
她想撈屍賺錢很久了。可惜之前遇着的,都是壯實的嫖客,她料想自己應該撈不動的,也不逞能。偏巧聽說今早死的那個嫖客大煙吸多了,瘦得皮包骨,又沒人敢接活兒,她才自告奮勇,下水去找屍體。
錢是賺着了,也少不了聽阿翠姐一頓數落。
不過阿翠姐嘴上不饒人,心裏卻護着她。
替朱魚揉完了額頭,阿翠姐尖細的嗓音軟塌下來,又似春水一般柔:“快把濕衣服脫下來,趕緊去洗洗,你——”
阿翠姐還沒叮囑完,只聽得一聲震天響,花艇不知被什麽重重撞了一下。
她一個趔趄,險些摔個大馬趴。辛虧朱魚眼疾手快,堪堪好扶住了她。
“搞什麽花頭呢!”
阿翠姐氣沖沖跑出船艙,朱魚急忙跟在她身後,不顧身上的濕衣,想去看看是怎的一回事。
兩人都被眼前的場景驚到了。
一位小姐正雙手叉腰站在岸上,指使着身旁的仆從們用十幾根細長的竹竿夾住了她們身旁的花艇——也正是剛剛失控撞向她們花艇的罪魁禍首。
那位小姐一看就是矜貴出身的。她身材高挑,穿着一身暗青花紋理的高開叉旗袍,蹬着一雙尖頭小高跟,燙着最摩登的愛司頭,濃密的烏發統統挽在耳後,卷了松垮的小鬈,也襯得她的一張标準的鵝蛋臉更為圓潤。她容貌俏麗,圓眼一瞪,光叉腰不說話,也顯得非常盛氣淩人了:“給我拖住這條船,把它給我拖上岸!”
“好靓的一位密斯!”朱魚朝阿翠姐小聲咕哝,踮起腳又看了看那位小姐的臉,突然明白過來,“是喬家的三小姐罷?她身後那個不是阿恒麽,在喬公館做事,老喜歡來找小媛姐。”
小媛姐,是她們都認識的另一位艇妓。
而朱魚提到的喬家,在廣州城聲名烜赫。喬家老爺喬嘉祯,是現任的廣東省銀行行長。喬嘉祯是從美國歸國的華僑,膝下育有二子一女,女兒是老幺,喚作喬蕙琪。
應該就是現下,眼前這位大鬧白鵝潭的密斯了。
喬蕙琪細眉蹙起,粉白的漂亮臉蛋兒漲得通紅。她見仆從們笨手笨腳,半天都沒将花艇挪騰上岸,氣更是不打一處來,推開仆從,親手奪了竹竿,往花艇的船艙裏捅去。
她将名門淑女的做派都抛之腦後,潑婦罵街般,用白話叫嚣:“郭阡,你個死撲街!你給我死出來!死出來呀!”
“喬小姐,你這是做什麽呀?駭死我了。郭阡是哪個啊?我不認得的呀。”
竹竿被一只纖纖玉手扶住,婉轉悠揚的女聲先飄出簾外,朱魚和阿翠姐才看見濃妝豔抹的小媛姐西施捧心一樣捂着胸口,施施然走了出來。
小媛姐講上海話,比阿翠姐的聲音更嬌柔。她一副受驚且不知情的表情,讓人輕易便信了她的話:“這船上就我一個人,沒什麽鍋,也沒什麽鉗。喬小姐,你是不是找錯地方啦?
喬蕙琪握住竹竿一挑,将小媛姐甩在地上,朝着她腿肚狠狠抽了一竿:“你再敢同我講大話!讓他給我死出來!”
小媛姐慘叫了一聲,朱魚聽着不忿。
眼見喬蕙琪又要抽小媛姐一竿,朱魚剛想從自己的花艇跳過去阻攔,卻被阿翠姐拉住:“莫要多管閑事。”
小媛姐又被抽了一下,朱魚按捺不住了,正想掙開阿翠姐,攔住喬蕙琪的第三竿,卻聽一個低沉醇厚的男聲淡淡問道:“阿嫂,你在尋我?”
朱魚頓了頓,擡眼望去。
白鵝潭此時江風正盛,吹亂了他額前的碎發。他不經意用手胡亂拂開,露出一張棱角分明的側臉。他墨濃的眉上翹,但眉尾卻鋒利似劍鋒,更襯得五官都有刀削般的淩厲态勢。
他穿着朱魚從未見過的新式軍綠短夾克,插着兜,懶散地斜倚在艙門旁。斜陽落在他肩上,鍍了一層蒙蒙亮的淺淡光暈。他偏頭躲開光,用铮亮的皮鞋踩住了喬蕙琪的竹竿,黑亮的眼睛半眯起,似笑非笑地看向喬蕙琪,有說不出的戲谑與嘲弄:“你曉得的,我聽不懂白話,剛那會兒,沒聽見你在喊我的名。你尋我作什麽?”
想必,這就是喬蕙琪要尋的郭阡了。
“郭阡!你還敢來問我!”喬蕙琪扔了竹竿,委屈地改用國語罵他,“你……你明明同我說過,今生只我一人了!我早告訴過你,我眼裏是最容不得沙子的!大白天的,你就敢上這賤胚子的船!你這樣,是要将我置于何地!”
“只你一人?”郭阡笑了,從兜中變戲法一樣掏出泛着銀輝的打火機和雪茄。
火光一瞬亮起,倒映在他的黑眸裏閃爍。他雙指夾着雪茄,用另一只手擋風,将雪茄借火點燃,眉眼還是在笑:“我不記得,我曾說過這種蠢話了。若是有,定然是醉話了。阿嫂,你也曉得我這個醉鬼從未有過什麽清醒的時候。我今日不過想借小媛姐的船渡個江而已,你若再來無理取鬧,欺負一個弱女子,就很沒趣了。”
“我才不是你阿嫂!”喬蕙琪豎起纖指,亮出她無名指上的鴿血紅寶石戒指,“這是你那夜送我的,你忘了麽?你說送給我,就定了我的一輩子,誰也拿不走了!郭阡,你欺負人,你講大話诓我!”
“我都同你說了,我那日醉了。男人的話本就不可信,更何況醉話?”郭阡移開了踩在竹竿上的腳,俯身将小媛姐扶起來,“若說真心話,我心底只有一句真心話想問你。阿嫂,你想何時去祭我哥哥?他落葬時你未到,頭七時也未到,末七總該去他墳前敬柱香罷?”
“他到底是哪個啊?”好奇的朱魚壓低聲問一旁的阿翠姐,“竟敢這麽同喬小姐講話?”
“咳,他居然又回廣州城了?”阿翠姐冷然叮咛朱魚,“記住這張臉,以後見了他便繞道走。他若折騰起來,是能将廣州城的天都捅破的。他是你沾不得、惹不起的,你可放機靈點,千萬離他遠遠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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