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老戒指(3)【1935,廣州】 【民……
“他是……是郭家的少爺啊?”朱魚順着他的姓氏猜,畢竟廣州城只有一個敢與喬家平起平坐的郭家,“我只見過郭公館的兩位少爺一位小姐,這位倒是面生得很。”
這樣一想,朱魚便懂了他為何要喚喬蕙琪阿嫂。
郭家以鹽業起家,後又涉足銀業、紡織業、飲料業等各類産業。郭老爺郭景煥年紀輕輕時便當上了信瑞銀號的掌櫃,現時已是廣州的總商會主席。郭景煥也育有二子一女,長子郭蔚榕,二女郭蔚槿,幼子郭蔚楠。
郭喬兩家是世交,郭蔚榕和喬蕙琪幼年便已結識,自幼青梅竹馬。郭蔚榕17歲時考上了清華大學的經濟系。他動身去北平前,曾與喬蕙琪訂婚并約定,學成後,他便回廣州城尋個差事,兩人就在廣州城成婚。
喬蕙琪信了,癡癡留在廣州等他。好不容易捱到郭蔚榕21歲畢業那年,她滿心以為會等來郭蔚榕,最後等到的卻是郭蔚榕的一紙退婚信。郭蔚榕在信裏說,臨近畢業之時,笕橋中央航校的招生組恰巧到了北平招收學員。他那時已決意投筆從戎,報考之後很快獲得錄取,馬上就要動身去杭州笕橋。這一走,他也不知何時能再回廣州城。他不想耽誤喬蕙琪,便寫信懇求退婚。
其後的事,小媛姐聽阿恒說過,朱魚又從小媛姐聽來了二手消息。郭蔚榕不僅給喬蕙琪寄了退婚信,還各給郭老爺和喬老爺寄去了一封信,将自己要去杭州的事告訴了他們。一直被蒙在鼓裏的郭家也炸開了鍋。郭公館鬧得最亂的時候,喬老爺帶信上門,揚言要退婚。
但這婚還是沒能退成。
喬蕙琪連夜趕去杭州找郭蔚榕。兩人在杭州談了什麽不從得知,最後郭喬兩家又接到了二人發的一封電報,說是郭蔚榕又反悔,不願退婚了。而喬蕙琪在電報裏,也同喬老爺直言,若是喬老爺不同意她嫁給郭蔚榕,還是執意要與郭家退婚,那她就與他斷絕父女關系,在杭州留着陪郭蔚榕一道兒。
喬老爺最是疼愛這個幺女,只得同意,叫人先接喬蕙琪回廣州城。
不曾想,一年不到,郭蔚榕就回到了廣州城——但那是一個永遠長眠不醒的郭蔚榕,而不再是那位會說會笑、朝氣蓬勃的西關大少。
廿四年十月,郭蔚榕在練習單獨飛行時,飛機出了故障。他從空中迫降,掉落在六和塔旁邊的錢塘江裏,最終不幸殒命。
廣州城都為這位出師未捷身先死的郭大少爺深感惋惜。郭家為郭蔚榕舉辦葬禮時,不少與他素昧平生的市民都前去鞠躬,送花致敬。
但這些人裏,唯獨缺了他的未婚妻,喬蕙琪。
喬蕙琪得知他出事後,竟像無事人一般,照常打扮得光彩照人的,日日出入舞廳、電影院與咖啡館,往往手裏還都挽着一位帥氣的靓男,有時甚至還是金發碧眼的英俊洋人。仿佛丢了性命的那個不是郭蔚榕,而是一個與她無關的陌生人。
至于喬蕙琪又怎會和郭阡有糾葛,這就是朱魚不得而知的了。
“講起來,名頭上算是郭家排行老二的兒子,可惜郭公館都沒人想叫他一聲郭三少的。”阿翠姐嗤笑,“據說是郭會長去杭州休養時,和舞女生的種,開始都不敢讓郭太太曉得。三年前,他母親在杭州城過世,他被郭會長派人從杭州領回來,來過一趟廣州城的。那時你不在,自然不曉得他的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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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魚心想:難怪郭阡像她一樣,一口杭州腔調的兒化音,也聽不懂白話呢。
“怎的一個厲害法兒?”
“這位郭三少呀,初到廣州,第一個去的竟不是郭公館,而是翟家新開的番攤館。他與翟四少對賭了三局。第一局,他輸掉身上所帶的所有鈔票和金條。第二局,他輸掉了他在杭州城的地契和房契。第三局——”
阿翠姐剛想說第三局,卻聽岸上的喬蕙琪忽然失控,向郭阡厲聲叱罵道:“郭蔚榕他死的好,死的妙!他淹死在杭州,是他活該,是他自找的!是他親口同我說過,若他死了,讓我就當從未認識過他這樣一個人,之前怎樣過日子,日後也理應如此。”
郭阡唇角的笑容頃刻凝滞,喬蕙琪卻也冷笑起來:“你從法國跑回廣州來,使勁渾身解數來讨我歡心,原是要在今日故意羞辱我,好為郭蔚榕鳴不平?郭阡,你沒資格喊我阿嫂,更沒資格替你哥哥叫冤!你給我弄清楚,從始至終,是他負我,不是我負他!”
相較于喬慧琪的失态,郭阡雲淡風輕,撚了撚煙灰:“你手上這枚戒指,并非我買的,是你口中那個負心漢郭蔚榕,叫我在法國一家拍賣行替他拍下的。”
他又從容吸了一口雪茄後,吐出一個煙圈,随風即散:“你說得不錯,我不像郭蔚榕,我這人小氣,最是記仇,就看不得你這樣忘情負義的人過快活日子。你既敢玩弄郭蔚榕于鼓掌,你做過的事,我為何就做不得?我雖是個不折不扣的混賬,但做人做事向來恩怨分明,若不是你先羞辱的郭蔚榕,我非但不會來找你麻煩,還會一輩子把你當我阿嫂那般敬重。”
“而我從法國回來,本不是為了羞辱你,只是為了替郭蔚榕這個蠢貨把這枚戒指送到你手裏。”
他停了一停,又從夾克裏掏出一封信,雙指在鵝黃信封上彈了一記,發出悶響:“還有這封他最後留給你的信。但我想,即便我帶來,你也不會看了。”
“我不替這個蠢貨叫冤叫屈,我只有一句話奉勸你——喬三小姐,從今日起,在廣州城,你同你的那群搖尾狗最好是避着我走。否則,倘若惹得我心裏不痛快了,一個不留神打死了他們,這人命官司可不僅要算在我郭阡頭上,也要算在你同你們喬家頭上。”
旁觀的朱魚輕“啧”了一聲,但阿翠姐倒是見怪不怪般,抱着手,繼續說完剛未說完的話:“這第三局,郭阡不僅把前兩局輸的東西全都贏了回來,還贏了翟四少一架飛機。這可是廣州城唯一一架私人飛機啊,翟四少自然不服。于是,他們又加了一局。郭阡押上了前三局贏來的所有東西,而翟四少也押上了他整副家當。最後,還是郭阡僥幸贏了。翟四少面如土色,自知無法和家裏交代,差點撞牆自殺,辛虧被仆從攔下。郭阡最後倒也沒真要他的家當,只是要了教他飛行的那位教練員。
等他回到郭公館,郭會長因為他得罪了翟家,大發雷霆,執意讓他送回送私人飛機。郭阡嘴上答應得好,卻私藏起了飛機。他向教練員偷偷學了一周飛行後,一個人開着飛機,邊在廣州城天上飛,邊往地下扔從家裏偷來的美鈔。他把廣州城攪得人仰馬翻,趁衆人搶錢大亂時,自己趁亂溜回了杭州。”
“他也會開飛機呀?”
朱魚瞟了一眼僵持不下的郭阡和喬蕙琪,還想再向阿翠姐多問些事時,突然睜大了眼。
她眼睜睜看着喬蕙琪将那枚價值不菲的寶石戒指從無名指上摘下,不管不顧抛向江中:“什麽狗屁戒指,我一點也不稀罕!你留着給郭蔚榕陪葬去!”
戒指“撲通”落在郭阡身後,在江面砸起一圈小小的漣漪,沉入水中。
很快江面便歸于平靜。
郭阡定定看着戒指喬蕙琪得意的神色,夾着雪茄的手微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臉好像也被江風吹僵了些。
他朝喬蕙琪不甘示弱地冷冷笑了一聲,踩滅了還未抽完的雪茄,對周圍船上圍觀的衆人高喊道:“誰人今日替我撈起這枚戒指,我定重重有賞!我郭阡一言既出,驷馬難追,在場諸位,皆可作證!”
語罷,他率先脫了外套,從花艇上縱身一躍,跳入水中,去尋戒指去了。
“嗳,這混世魔王,天降瘟神,即便是全廣州城的敗家子二世祖加起來,都不及他一人怄死人的本事強。上次攪亂了整個廣州城,氣病了他父親,這次又來禍害喬小姐。所以說呀,這種人啊,你可千萬招惹不得的。小魚兒,聽清楚了嗎?”
阿翠姐語重心長教導朱魚,卻遲遲沒聽見朱魚的回應。
她這才覺得不對勁,側轉過身,才發現早已不見朱魚蹤跡。
“小魚兒,你哪兒去了?小魚兒?”
阿翠姐驚慌失措地嚷嚷她的名字,卻聽身後傳來響亮的砸水聲。
她急忙轉身,只見朱魚猛一紮子,紮進了水裏。
水花四濺,她頓時隐沒不見。
“小魚兒,你給我回來呀!快給我回來呀!”
……
“小姐,小姐,醒一醒,我們要閉館了。”
西湖博物館裏的放映廳裏,朱萸從逼真的清明夢裏乍然驚醒。
再睜眼時,浮生若夢,前塵往事盡數散去。
戚戚已恍然隔世。
她定了定神,才懵然地看着站在她身旁的一位工作人員。
工作人員指了指身後的挂鐘,禮貌對她又重複一遍:“對不起,這位小姐,我們要閉館清場了。”
剛才接完了小安的電話,朱萸有點疲憊,走進了身旁的放映廳。
她本是想在放映廳裏靜坐一會兒。卻沒想到,在放映廳昏黃光線的裏,還有平淡如水的旁白聲催眠下,她居然直接睡死過去了?
真是丢死人了。
她羞紅了臉,無地自容地拎起手包,正想要倉皇逃離時,才發現一個問題——
她身上怎麽多蓋了一件卡其色的風衣外套?
她攥起那件風衣,掃了一眼,更感到迷惑。
那是一件Burberry男款風衣,價格應該極其昂貴,就算是馬大哈,也不可能會把衣服就這樣忘在這裏。
工作人員看出了她的疑惑,問她:“這衣服應該是您男朋友留給您的吧?我看他剛穿着這件風衣進來的。”
“男朋友?”朱萸更匪夷所思了,有些不可思議地笑了,“不會的吧,我一個人來的,也沒男朋友。”
“是麽?”這次輪到工作人員奇怪了,“可剛有個小夥子,在你身旁的位置坐了好久。他好像想要對你說些什麽,但是不忍心叫醒你,最後留了這件外套給你,就走了。我還以為,他是你男朋友呢。”
朱萸微微張唇,望向手裏的風衣,更加迷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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